夜。
在一片寂靜中睜開眼,似海沉藍的夜色裡只有整片空無,什麼都看不見。
緩緩轉動眼珠觀望四週。這是一間位在一樓的臥室。圓型的屋頂帶著種向
下包圍、擁抱的溫柔,就算是在像這樣子的、沒有月光的夜裡,圓型的懷抱也
不會給人壓迫的感覺。
「沒有月亮……」轉頭看向窗外。其實窗外並不是真的一絲亮光也沒有,
庭院中的聖白樹潔白的樹幹和銀色枝椏隱在夜色中淡淡露出形狀優雅的影子;
仔細凝神,稍遠一些的地方隱隱約約飄傳迴盪精靈們輕柔的歌聲。
在好多、好多年以前,還在中土的時候,這樣的夜、也曾有過。
『山姆,你載著那只戒指時,心裡在想什麼…』
靜靜凝視面前的山姆,佛羅多澄藍的眼晴彷彿穿過他的身體直望向不知名
的遠方。
『…其實,我只是覺得重。很重、很重,重得…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
覺,佛羅多先生。那樣的重量就像是、就像是…』山姆停了下來,遲疑了好長
一段時間,然後他搖搖頭,看向佛羅多的眼神帶著一股莫名所以的空茫,『我
不知道怎麼形容它,先生。』
那是那天晚上,山姆衛斯說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也再沒有人開口。曾經以為消失的重量,其實從來沒有消失過。
只是那時的山姆沒有感覺到,他只覺得他的佛羅多主人不開心,而且,好
像再也開心不起來。
『甘道夫,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離開…』
巫師明燦的白髮不同於記憶熟悉的蒼灰,略帶憂傷的眼神卻在瞬間將他拉
回那段恐怖的時光。
『我…忘不掉…』
「睡不著嗎?」
銀白的月光透過同色的樹木碎落成點點片片如星的光芒。佛羅多轉頭看去
,銀白的樹下,髮色花白的老人一手捧著大大的書本,隨著搖椅輕微的擺盪緩
緩浮沈。「比爾博。」
「過來這裡,你站那麼遠我看不見。」
走到樹下,佛羅多盤起腿坐到他身邊的地上抬頭望著他。老人乾枯的手猶
然緊抓著羽毛筆,輕皺著眉搖頭晃腦。「你要不要看我新寫的詩?我想寫一首
描寫這些美麗樹木的歌。」
「好啊,如果你不介意我提不出什麼好建議的話。」聳了聳肩,佛羅多探
頭看見比爾博有些顫抖的手指,眼前一晃竟有黃金閃爍又逝的幻覺,他突然感
到胸口一陣悶痛。
「你看這一句怎麼樣?…佛羅多?」
「比爾博…」
一手摀著胸口,另一手急切的捉住老人的手,微微仰起的臉龐異樣蒼白而
削瘦,半閤起的眸隱隱有著一抹飄忽不定。「可不可以告訴我,在它消失的時
候你想的是什麼!?」
比爾博先是嚇了一跳,而後瞪大了眼,無聲的顫抖了起來。彷彿過了許久
也可能只是剎那,好不容易從喉嚨擠出的聲音卻是沙啞而苦澀,「我什麼都沒
在想…我知道、它消失的那一瞬間我就感覺到了,雖然我並沒有看到、沒有摸
到…可是我知道它消失了…不見了,永遠永遠都不會回來,永遠不會…我-」
反被緊握的指尖傳來的熱度高燙地令人害怕。像是被這樣的溫度嚇到,佛
羅多飛快抬起頭,用力抱住面前不住顫慄的老人,「比爾博,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會再提了,再也不會了!別想它了,它-」
消失了。
『它永遠消逝了,一切都只剩下黑暗和空無。』
還有心裡無形的大洞。
那一年他還在夏爾,確切的日子已經記不清楚了。清楚記得的、只有他獨
自一個被留下來的恐怖。
『任務已經完成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很高興你在我身邊,山姆,這是一
切事物的終結。』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
魔多空寂、荒無而殘破的大地;末日火山黑暗又明亮的火焰;半獸人如影
隨形的腳步聲和魔君不曾遠離的恐怖,就連那麼樣的、絕望的情況下,自己都
不曾是一個人。
佛羅多獨自倒在床上蜷縮成一團,小小的手緊抓著胸前的白色寶石,哽咽
啜泣,『山姆、山姆…』
「佛羅多,佛羅多?」
西方的生活帶有一種奇異的悠然,這也許和精靈這個種族的習性有絕對的
關係。因為知道朋友就在自己身邊不曾離去,所以反而可以安靜的享受被保護
的孤獨。
「甘道夫…」
「我好幾天沒有看到你了,要不要陪我去散散步呢?」
「…好。」
那天,他和甘道夫一起走過樹林走過小溪走過陽光的陰影踩進星晨的溫柔
,就像他們很久以前,在夏爾的土地上漫遊時一樣。
他們走的很遠,說的話卻很少。比起剛到西方時所受到的震撼和感動,佛
羅多現在更能感受到的是寂靜和安祥。
「我覺得好多了。」
當他們停在樹下休息時,佛羅多這麼說。
巫師只靜靜的凝視著他,沉靜的眼神有著淡淡的憂傷和更多的體諒。伸手
環住他小小的肩膀,低聲嘆息,「是這樣子的,會是這樣子的。」
『佛羅多先生!?』
從野外急急忙忙趕回來的山姆看起來有點狼狽,紅噗噗的臉和亂七八糟的
頭髮合著汗水糾結在臉上在眼裡映成無止盡的活力。
『小胖通知我說您昏倒了-』
衝到床邊用力緊握起佛羅多的手貼在自己胸前,『現在感覺怎樣了?!啊
、我去請甘道夫來一趟好不好?讓他看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那一年的夏天,山姆衛斯.詹吉是全夏爾最忙碌的哈比人。
看著山姆急切慌張的臉和他緊抓著自己的手,佛羅多微微地笑了,『我沒
事的,不用擔心。應該只是因為太熱了…沒事的。』
山姆被說服了。他快手快腳的捧來一杯溫熱的牛奶,『佛羅多先生,喝點
牛奶睡一下吧,我加了蜂蜜和白蘭地。』
牛奶很甜、溫溫的很好喝。佛羅多再次閉上眼睛,『山姆…可不可以留下
來陪我?到我睡著就好…』
在很久很久以後,佛羅多才發覺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的睡過。
空餘的時間太多,能夠拿來回憶的時間也太多。
而越是反覆的思考,心裡的破洞就越大。
『怎麼還不睡呢?佛羅多先生。』
『我只是想走走。』
雖然擔心,山姆也只是靜靜的跟了上來。走了好一段路,山姆才小小聲、
小小聲的問:『佛羅多先生,怎麼搞的?』
在深秋的星光下佛羅多瑟縮了一下,他突然覺得冷。
這個晚上,沒有月亮。
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輕輕的嘆了口氣,『我受過傷,』慢慢走著,腳步
卻好像沉重了起來,『這傷口永遠不會真正痊癒。』
停頓了一下,佛羅多轉過身,卻被肩膀突然壓上的重量嚇了一跳。『山姆
…?』
『主人,拜託你、不要哭…』
埋在自己肩上的臉頰有一種溼熱的溫暖。
呆滯許久,他才緩緩伸手,幾乎是遲疑的回擁住山姆的肩膀,『好山姆,
我真的不曉得…現在站在這裡的我,還是不是你的佛羅多…』
已經失去的,永遠也不會回來。
回到哈比屯的那一天,被挖掉的臨水路和宴會樹殘存的軀幹對他而言是幾
乎致命的打擊。
在一切重又回到軌道之後,羅佛多仔細地回想臨水路是什麼樣子;宴會樹
是什麼樣子;從前的夏爾又是什麼樣子?卻悲傷的發現他的記憶竟是一片慘灰
。不管多麼努力,失去的細節都不再存在,只在腦子裡留下一個淡淡地、糊糊
的影子,甚至就連那一場宴會,他都記不清楚了…
『佛羅多先生,要不要再吃份點心?今天的點心是巧克力石頭蛋糕唷。』
『不了山姆,我吃飽了。』
『疑疑,可是佛羅多先生,您今天連早餐的甜點都沒有吃完耶!』
『我剛剛去花園摘了蘋果吃。』看到山姆有些懷疑的眼神,佛羅多小心地
嚥下嘴裡咬著的蘑菇,『不然再給我一碗湯好了。』
『你真的該多吃點東西,以前不管如何你都會吃兩塊蛋糕的。』
佛羅多呆了一下、似乎是有點驚慌的抬起頭,細聲問著語音急促:『以前
我是這樣的嗎?』
『佛羅多先生!?』
頓了一下,佛羅多將碗交給山姆,之前惶惑的樣子彷彿只是錯覺,『不是
要再給我一碗湯?』
『…好的,請等我一下下。』
細瘦的身體頹然倒在床上喘息。胸前懸掛的白色寶石在黑夜中光華閃耀,
伸手將它緊緊捏進手裡,精靈的力量卻幾乎無法再帶來任何安慰。
『甘道夫…我受不了了…我必須離開……』
別開頭,刻意不去看巫師憐憫的目光,他輕輕咬著下唇,如同嘆息的哭泣
,『山姆快要發現了…我要離開、我得要離開這裡!』
從前的一切,似乎慢慢、慢慢的,從心底的洞流失。
「那個時候,我差點以為我什麼都會忘記。」
仰望面前的甘道夫,佛羅多平靜的述說著。「我只能清楚的記得被追逐、
被當成獵物的恐怖,還有那片無盡的黑暗。」似乎是無意識的顫抖了一下,「
其他的事情,我都想不起來了…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自己是不是會在某一個
瞬間終於把所有的事都忘記,然後、然後佛羅多這個人就再也不會存在了。」
「那就是它、」一頓、似乎是不想再提起這個名字的甘道夫嘆了口氣,「
那就是它的力量。它會慢慢地剝奪擁有者的記憶、思想、情緒,等到失去了一
切,它就能徹底的佔領這個人的心靈。」
巫師低頭輕觸哈比人的捲髮,然後緊緊握住他的手,「你還在這裡,佛羅
多,消失的只有索倫和他的戒指,你留下來了。」
『可是,』山姆衛斯淚眼汪注地看著他的主人,『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
我以為您會好好的在夏爾待上好多好多年。』
『我本來也這麼以為。』
佛羅多輕輕的嘆息,帶著一絲欣慰,山姆什麼也沒有發現。『我受的傷實
在太重了…』
輕輕的,他吻了山姆的臉頰。軟軟的臉龐有陽光花草牛奶甜點混合出的味
道。『我得在忘記這個之前離開…』
『您說什麼?佛羅多先生?』用力抹著眼框冒出的淚水,山姆衛斯不停地
吸著鼻子。
慢慢、慢慢地,佛羅多靜靜的微笑,『再見,山姆。』
一開始的洞如果沒有補上,那麼之後所有的努力都於事無補。
當他想到這一點時,時間已經過了好多、好多年。
「佛羅多先生、佛羅多先生!!」
夏墾1482年,距離最後之戰已經過了63年。
前幾年,比爾博也過世了。不過在他離開之前的最後一年終於寫出了讓愛
隆讚嘆不已的新歌,對這個老人來說,能夠在這一方面嬴得精靈的讚美可能是
最為愉快的事了吧。
而那之後,甘道夫也很少出現在這裡了。他說有事要辦,不過根據佛羅多
的猜測,甘道夫其實有可能是回到中土去買新的菸葉。因為佛羅多有一次在他
身上聞到了很淡、很淡的香味,而西方是禁煙的。
佛羅多自己則是越來越常在野外漫遊。精靈特有的純淨滿溢空氣之中,使
這裡的樹木和空氣都具有安撫人心的力量。
「也許,我真的好多了…」
靠在樹下,佛羅多喃喃自語。
那片無止盡的黑暗在他心裡依然存在,只是在很多時候,他可以不再去想
起它。
有時候他甚至會想,只要他可以慢慢的把從前發生過的一切都想起來,那
麼也許就能找回一個完整的佛羅多。是夏爾袋底洞的平凡哈比人佛羅多.巴金
斯;也是走過末日火山的持戒者佛羅多.巴金斯。
「也許…」
「佛羅多先生,佛羅多先生!」
用力眨著眼,佛羅多慢慢的抬起頭,「山姆…山姆?」
「佛羅多先生--」從遠遠的一邊,和記憶中比起來蒼老許多也胖了許多
許多的身影在銀灰相錯的樹林裡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佛羅多先生,是我啊,
山姆衛斯,我來找你了--」
「山姆!?」
停在他面前,跑得紅紅的臉冒著汗,山姆衛斯用力握住佛羅多的手,幾乎
哽咽了起來,「他們說你在外面,可是我找了好久。我差點就找不到你了啊,
佛羅多先生。」
有些呆愕的佛羅多低頭看著自己被緊緊握住的手,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看
向山姆衛斯紅紅的眼眶紅紅的鼻子紅紅的臉。一直到眼前一片模糊,他才發現
自己跟著山姆不停的掉眼淚。
「佛羅多先生?」山姆被嚇了一跳,呆了一下才結結巴巴的抱住佛羅多,
「怎麼了?怎麼了?」
「你找到我了,山姆。」緊抱著他,佛羅多靠著山姆的臂膀輕輕閉上眼睛
,「你找到我了。」
「是、是啊。」山姆衛斯高高興興的笑了,心滿意足的抱著他的主人。「
我這不就找到您了嗎。」
「我想,我真的好多了…」
「您說什麼吶,佛羅多先生?」
緩緩抬起頭,輕輕微笑。「沒什麼,吶山姆山姆,快告訴我這幾年發生了
些什麼事?大家都還好嗎?」
「大家都老啦,不過都還很好。這幾年可真是好日子呢!」挽著佛羅多的
手坐在樹下,臉龐比起從前圓了兩倍的山姆興高采烈。「我還當了好幾年的市
長唷!還有梅里,他現在是梅里雅達克領主大人了,聽起來很威風,可是他已
經胖得連馬都爬不上去囉!」
佛羅多大聲的笑了起來,緊緊握住山姆的手。
一定會再想起更多的。
望著身邊的山姆,佛羅多這麼想。
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