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荻 ─── [在天與雲的邊境上] ˙ 第十幕
『你的歡笑是未加掩藏的哀傷。』
紀伯倫‧先知
我看到…我自己在雨裡，在那場傾盆大雨裡。
雨是透明的，但是那個晚上，雨是鮮紅的，豔麗如楓。
我第一次揮刀，殺了我應該痛恨的家人﹔應該得到懲罰的家人。
應該……看見自己在雨裡笑著……笑著……因為我已經不會哭了。
是呀﹗世界上已經沒有可以讓我哭，讓我憤怒，讓我焦急的東西了。
我只剩下無感情的微笑。
但是，我卻感覺到臉龐上流過有溫度的水，是雨水嗎﹖還是…淚水﹖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啊……呼……」
宗次郎冒出一身冷汗，醒了過來，臉色是似紙的慘白。
……我做夢了嗎﹖﹗怎麼可能﹖有很久很久，我都沒做過夢了。
他發現自己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房間裡，窗外照入的陽光，耀眼的駭人，
明確地表示現在已經時間不早了，宗次郎趕忙從床上下來，開始梳洗。
頭怎麼昏沉沉的……
昨天晚上，我做了什麼事﹖我有回房間嗎﹖怎麼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似的﹗
腦袋也有點昏沉沉的………我記得荻少爺也過來了﹗我們還喝了酒。
然後……然後……就……﹖
宗次郎心底冒出一個大問號，接下來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卻覺得很奇怪。
怎麼可能兩個男人會接吻呢﹗一定是自己搞錯了﹗印象中，
應該是男人和女人接吻才是正常的吧。就像志志雄大人和由美姐那樣。
宗次郎從外面打了點水，倒進房間裡的木盆，與冰涼的水接觸，
讓宗次郎清醒了不少。
自己…一定在做夢。喝了那種奇怪的紅色洋酒，頭腦就變的不清不楚了。
夢…昨晚，我好像夢到以前的事，十年前的回憶，從來就沒有在我夢裡出現過。
現在，已經不能不去面對了吧………是不是呢﹖志志雄大人﹖
就是想逃避遺忘，遲早還是要付出代價的。
『人是不會遺忘過去。』沙桐少爺不是這麼說嗎﹖
…住在這裡彷彿對自己相當不利呀……還有，千萬別再喝酒了。
宗次郎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淡淡的一笑。他刻意不跟自己的視線相對，
經過上次的事情，宗次郎覺得自己變的好奇怪，他從水影身上看到自己的眼神，
既陌生又陰冷，宗次郎沒來由的害怕這樣的自己。
他看了一眼，仍舊靜放在牆角的水影，日光似乎都從它旁邊自動閃避的，
只剩絕對的黑。
…水影真的是一把奇異的刀，也許它真的只適合被放在神社供奉著。
不應該拿出來的……
宗次郎是這麼想的。
整頓好儀容之後，宗次郎便趕緊到廚房去報到了，今天不用做花園的工作，
但要到廚房幫忙跑跑腿，買買菜。
「啊﹗宗次郎大哥﹗早安﹗」
綁著兩個小馬尾的容子，從廚房裡滿臉笑容的迎了出來。
「早安﹗容子。」
「咦﹖今天你好像起晚了喔。」
「是呀。真對不起﹗」
宗次郎抱歉地笑著。
「慢慢來沒關係啦﹗宗次郎大哥﹗我幫你留了早餐，趕快來吃吧。」
「謝謝妳，容子。」
方型木桌上，簡單地擺著味增湯和稀飯外加上幾碟小菜，
宗次郎坐在桌前開始享用他的早點。
「怎麼樣﹖宗次郎大哥，好吃嗎﹖」
容子也坐在宗次郎對面看著他吃的津津有味，很高興的問著。
「嗯。很好吃﹗」
「那就好﹗今天的早飯，可是我很用心去煮的喔。」
她聽了宗次郎的回答，彷彿心情變的更好了。
容子認為自己那天一定想太多了，宗次郎現在不就坐在她面前，
愉快地吃著自己煮的飯，對自已是特別的微笑。
為了能確保這個特別，為了讓自己能得到幸福，就要永遠地獨佔宗次郎。
「宗次郎大哥，如果你喜歡的話，容子可以天天幫你做喔﹗」
容子可愛的臉上笑的很是燦爛，宗次郎看著這樣的容子，不知道為什麼，
總覺得觸動心裡的什麼，無法形容的東西，昨晚似乎也感覺到的，
在荻少爺的面前。
喜歡一個人，就會像容子一樣，情緒完全為對方所牽動嗎﹖
當宗次郎想接話的時候，世津子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啊﹗宗次郎，你已經過來了。正好。」
世津子那略微粗壯的身軀，出現在廚房的門口。
「世津子阿姨﹗早安﹗」
容子與宗次郎幾乎是同時地向世津子道早安。
「早。對了﹗宗次郎，今天要麻煩你多幫忙了。」
「是。」
宗次郎微笑的點頭，而世津子從和服的上衣中拿出一張紙。
「這是今天需要買的的東西，上面已經列好名稱和有賣的店家。
待會兒，就請你去街上買回來吧。」
「好的。」
宗次郎接過單子和錢，便踩著輕快的步伐走出後門，往大街走去。
男人，依舊優閒自然地坐在落地窗前的絨布躺椅上，但又讓人覺得他隨時隨地，
都注意身邊的一舉一動，有如原野中靜待著獵物出現的猛獅，
等到看中的目標一現身便立即撲上，使獵物當場斃命。
此時，他獨自安靜的休息著，直到僕人的聲音響起。
「主人，您請的兩位先生已經到了。」
同樣的聲音，仍是帶著滿滿的恭敬。
中年男僕走進起居室的同時，身後的暗處浮現出兩個身影，兩個身高相當，
連容貌也有幾分相似，分別穿著深藍色與白色的中國式功夫裝，
兩人所流露的是受過嚴格殺手訓練的嚴冷氣質。
一進來，便直接走到男子所坐的躺椅前，站定，如不動之山。
「請問，先生，這次有何吩咐﹖」
穿著白色功夫服的男人，說著帶有上海口音的日本話，
聽在耳裡有說不出來的詭異情調。
「繼續…上次的任務。」
沒有感情的聲音清清楚楚的響在起居室中，傳遞到每個人的耳邊。
「是的，先生。」
兩人接受任務後，便立即消失在屋內。
不一會兒，宗次郎就來到熱鬧的商店街上，小販的叫賣聲，
客人與老闆討價還價的喧嚷聲，一陣陣地，有如浪潮般，在市街裏起伏著。
宗次郎花了點時間買好購物單上的東西，提著兩手滿滿的日常雜貨，
走回雨宮家，不經意的經過了當初執行任務的地方。
刺殺大久保利通的地點。
不知怎麼地，宗次郎突然停了下來，站在原地。
思緒紛亂。
那天，還記得是個不還算炎熱的六月天，自己追上了大久保的馬車。
然後，殺了他，我的眼裡極目所見，盡是一片殷紅。
……這只是單純地執行志志雄大人所交代的任務啊﹗
我想大久保先生應該沒感覺到痛吧﹖因為我很快地就結束了他的生命。
如果，我當時沒有殺了大久保先生呢﹖那以後的一連串事件也就不會發生了。
我也不會在這裡了﹗那我會怎麼樣呢﹖大概會被志志雄大人重重地處罰吧﹗
如果，我那一天晚上，沒有遇見志志雄大人，那我又會在那個家變成什麼樣呢﹖
那我到目前的人生恐怕都要全盤改寫。
過去已經無法改變了，我開始旅行，不就是為了找到我真正所想要的答案嗎﹖
『如果』這種假設性問題，只是徒增事後的懊悔。
我的答案不能用『如果』來堆砌，所有的事情在當時的情況下，
都沒有辦法明白的確定，要用什麼選擇去做是最好的。
就算要自己殺人………
惟有配合情況，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才能保護自己。
最有利的，保護自己的，這才是我能繼續活在世界上的方法。
我在十年前的人生沒有被『如果』所左右，那麼，十年後也不能。
但是……
宗次郎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手，提著雜貨的右手。
紅色……全部都是紅色﹗
宗次郎嚇了一跳，手中的東西通通掉了一地，他無法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一大片豔紅奪目的血，從宗次郎手心裡緩緩滴落，他甚至能聞到清楚的血腥味，
令人作嘔。
怎…怎麼會這樣﹖錯覺嗎﹖﹗
宗次郎慌張地想擦掉沾在手上的血，他拚命的用自己的衣服擦拭，還是擦不掉。
一輛黑色馬車往宗次郎的方向急駛而來，而宗次郎的精神狀況卻讓他沒注意到，
在此瞬間，一雙有力的大手將宗次郎帶離了路上。
噠噠噠噠噠噠────﹗
宗次郎站在路邊，還沒反應過來，馬車早已駛離了。
「真是的﹗剛剛實在太危險了﹗」
宗次郎覺得這聲音很熟悉，他往聲音的來源一看。
「……荻少爺﹖」
「宗次郎﹗你剛才在幹什麼呢﹖﹗為什麼站在路中央﹗」
荻眼裡帶著怒氣，緊緊地釘住宗次郎，要不是他出診回來正好經過，
宗次郎早就成馬下亡魂了。
「我…」
再次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那片血已經消失無蹤了。
手掌心裡因為剛才的用力搓揉，紅紅腫腫的，有些地方還微微的滲血。
自己方才一定是驚慌的過了頭，神志不清了。
宗次郎不想提自己剛才所想到的事，目光一轉，
看到已經在地上被馬車碾過的日用雜貨，成了一堆亂糟糟的不明物體了。
「那些東西就算了﹗我們先回去吧。而且，你的手要擦點藥消毒一下。」
荻的語調放柔了許多，他看得出來宗次郎不太對勁。
是因為昨晚的緣故嗎﹖應該不會吧﹖
荻一想到昨夜的事情，他連說話都是謹慎小心的，
因為他不確定宗次郎是否在意，被酒精迷惑的恍恍惚惚的，
很難說宗次郎一定記得。
宗次郎方才是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
那樣子的宗次郎，讓他感到心疼，到底宗次郎在那裡想到了什麼呢﹖﹗
荻想多少分擔一點宗次郎的痛苦。在發生剛才那種事之後，宗次郎的微笑更冷。
在那笑容背後，到底隱藏多少無法想像的哀傷呢﹖
兩人一路上大多數時候是沉默著。
「荻少爺的手是救人的……而我的手卻沾染了鮮血。」
宗次郎話聲很輕很輕的，輕到連荻都聽不太見。
「你說什麼﹖」
「沒有，我沒說什麼。」
荻帶著宗次郎回到診所的診療室，拿出傷藥，細心地替宗次郎的手上藥。
宗次郎從小到大，都還沒有人這麼關心他，更別提幫他擦藥了。
以前被養父母打傷的話，就算是全身傷痕累累，也只有自己能替自己療傷。
心裡不太能適應這種情況的宗次郎，乖乖坐著讓荻擦藥。
但接觸到荻的手，他能感覺到有人關懷的溫暖，讓自己安心的感覺。
「只是一點擦傷，藥水擦過就行了，沒有包紮的必要。」
「……謝謝你，荻少爺。」
宗次郎不知道該表現出什麼樣的表情，但荻卻微微地笑了起來。
「今天的天氣挺不錯呢﹗」
荻突然地冒出跟現在氣氛完全搭不上的對話，讓宗次郎愣了一下。
「是…是呀。」
宗次郎望著窗外的藍天，澄澈的水藍，沒有雲，無盡的藍。
……遠方有一朵小小的白雲，隨著風飄了過來。
那在天與雲連接的邊境上，有些什麼呢﹖
似乎找不到一點交融的痕跡……就像……我沒有辦法融入這裡。
這個挑動過去的城市……該是重新開始旅途的時候了。
總覺得現在的我所要找的，已不僅是真正的『強』，還有其他的東西。
「宗次郎……」
耳邊響起荻充滿擔心的嗓音，宗次郎回看著他。
但是……
又是『但是』，到底為什麼，我會如此猶豫不決呢﹖
……我知道原因了。
天仍然是如海一般的藍，但現實的一切已不再相同。
===秋荻 第十幕 2000.5.28=== (2000.7.7 修訂版)
第二部終於給它結束了﹗這一回真的是很虐待小宗……
因為是第二部的結尾，所以又砸上一大堆時間來修改，幾乎快被我重新改寫了。
不然，愛染以後的麻煩就大了﹗故事會很難接續。
後面的發展，正式陷入無法預測的狀態，宗次郎你要多努力ㄚ﹗
(宗：是妳要努力吧﹗文章是妳寫的﹗)
可是，太耗時費力了﹗嗚……我的暑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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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殺人其實是很簡單的，只要能忘記砂糖的味道就可以了。
浦澤直樹 Mon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