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荻 ─── [迷惘之城]˙第十一幕
黑、灰、白。
黑是絕對的黑,白是純粹的白。
是由深至淺的變換,是從黑到白的相反。
但是,在你眼中,沒有絕對,沒有純粹。
只徒留,模糊的灰。
那是愛恨難明的顏色,也是真假難辨的顏色。
我獨自流浪在這座迷惘之城。
徘徊於,令我無法離開的灰色地帶。
尋找著,我所想知道的答案。
※※※※※※※※※※※※※※※※※※※※※※※※※※※※※※※※※※
橘紅色的秋楓,落盡之後;
純白色的初雪,蓄勢待發。
季節的變移,對雨宮家的生活作息,並沒有多大的影響,
診所仍是早上九點開門營業,下午三點打烊,
而家裡也依舊是進行著每日必須做的工作。
平靜的生活之中,唯一改變的是,在裡面的情感波動。
但致命的危機也總是伴隨著平靜而來。
「宗次郎,你現在有空嗎﹖」
「呃……是的。」
「那好,陪我出去走走吧﹗」
沙奈穿著一身水藍色的和服,拎著一個灰底粉黃色小錢包,
心情愉快地在東京的街上漫步,她不時停下來看看路旁小販的商品,
到洋貨店裡欣賞造型可愛的西洋玩意兒,或是到所有她會經過的神社參拜。
「哇﹗今天天氣實在好的不得了﹗太適合逛街了﹗」
整個下午,她像是一隻活力充沛的藍色蝴蝶,穿梭往來於東京的熱鬧街頭。
直到沙奈尋到在一家僻靜小巷裡的點心屋,她才有暫時休息的打算。
店門口前有一把撐開的澄黃色油紙傘,傘底下有一張鋪了紅布的長寬板凳。
沙奈與宗次郎就坐在那裡休息,向老闆點了羊羹跟茶。
剛入冬的風,帶著涼意,吹過小巷,沙奈的紫色緞帶無聲的隨風飄動。
「宗次郎,你怎麼都不說話﹖累了嗎﹖」
「沒有。」
宗次郎微笑著。
「真是對不起,實在是因為沙桐他要練琴沒空陪我,
就這樣把你拖出來陪我逛街,我覺得逛街還是要兩個人才好玩嘛﹗」
沙奈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
「沒關係的,沙奈小姐。」
閒聊之中,小店的年輕老闆娘把一碟綠豆羊羹和抹茶端了上來。
沙奈拿起叉子插了一塊羊羹放進嘴裡,對羊羹的味道很滿意。
「很好吃喔﹗宗次郎,快點吃啊﹗不然就要被我這個甜點貪吃鬼給吃光了﹗」
「是。」
宗次郎也開始動手,只不過,他是端起了茶杯,悠哉地喝茶。
「下個月我就要回德國了。」
「咦﹖﹗」
沙奈放下叉子,雙手端起自己的熱茶,輕輕吹散了從茶杯中昇起的熱氣。
「因為我還沒結束在德國的學業,大概還要再待上個兩年,
這一次只是暫時放假回來玩的,順便看看哥哥跟沙桐,過的好不好。
不過,看來是我多擔心了。」
她雙手握著杯子,摩搓著溫暖的杯身。
「宗次郎,你來我們家之前一定聽有關雨宮家的『詛咒』,這檔事吧﹖」
突然地沙奈的話題就轉到,宗次郎快忘的一乾二淨的事情上。
「……澐屋的老闆有向我提過,可是…大家似乎都對這件事不怎麼提起嗎﹖
所以我想也許那只是謠傳。」
「因為那一陣子連續死了太多人,所以街上才會有人散佈那種
令我們家厭惡的謠傳,不過死因離奇又查不出兇手,那倒是真的。」
沙奈的唇邊露出自嘲的一笑,目光注視著街上來往穿梭不絕的人群。
「或許是仇家的追殺。」
「或許吧﹗因為我對家裡過去的事情也不是知道的那麼清楚。
但我猜可能不是什麼光榮事蹟,才會有這種禍患,想要求證什麼,
只要人一死,就算有再多的秘密也都會消聲匿跡的。」
「前代的人到底做了什麼事,身為後代的我們完全不知道,
卻要承擔事情的後果,這不是很不公平嗎﹖」
沙奈現在的表情很難看得出,到底是無奈還是怨懟,
她像只是在描述跟自己無關的一件事。
「還好,最近這五、六年來倒是什麼事也沒發生,如果能這樣一直平安無事
下去,那就好了。現在的日本,可跟以前的幕府時代不一樣了,
人民的生命是有保障的,對吧﹖宗次郎﹖」
「嗯……是呀。」
沙奈的心情又開朗起來,她又加點了一盤甜糯米丸子,幫兩人見底的茶續杯。
「對了﹗哥哥這幾天的心情不錯喔,是我這幾年來看過他心情最好的時候了﹗」
「荻少爺心情不錯﹖」
「那都是因為你來了的關係。」
「我﹖」
宗次郎覺得自己的心臟突然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不太對勁,
他臉上掛著不解的微笑。
……怎麼自己聽到有關荻少爺的事就這麼失常﹖
「對呀﹗就是你﹗哥哥以前成天陰沉沉的,又不太愛說話,
簡直是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麼﹗自從你來了,那種感覺就淡化多了。
難道你都沒注意到嗎﹖宗次郎﹖」
沙奈睜大了麻茶色的眼,用檢察官偵訊般的眼神直瞧著宗次郎。
這時,宗次郎才感受到女孩子對事實可怕的執著度與壓迫力。
宗次郎手上的糯米丸子,久久停在半空中,進不了他的口。
他在腦海中想著要找什麼答案來回答。
「我從一見到荻少爺,他就是這樣了。」
「這樣啊…果然,你的笑容一定影響了哥哥。」
我的笑容能影響別人嗎﹖甚至是荻少爺﹖
「一個成天臉上都帶著微笑的人,就算不是出自於自己的真心誠意,
但多少也會讓四周的人,心情愉快一點吧﹗
其實笑容能恰如其分的配合上自己的真心,才是最完美的。」
沙奈吃完了手上最後一個糯米丸子,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宗次郎,淡淡地說著。
「宗次郎,你的笑容,是真心的﹖還是假意的﹖到底是哪一種呢﹖」
宗次郎似乎對沙奈這個別有深意的問題感到有點措手不及。
笑是真的﹖還是假的﹖
每當我在笑的時候,我也感受不到笑的愉快情緒,悲傷或生氣的時候,
我也在笑。
這樣表裡不一,不就表示我現在的微笑是假的﹖
假的。
……這種感覺令我不舒服,我……原來並不想這樣的。
宗次郎的雙手按著額頭兩側的太陽穴,這樣的思考讓他頭疼。
那我到底想怎麼做………﹖
記憶飛到好久好久以前,眼前彷彿看到以前小小的自己坐在小屋的門檻上,
捧著志志雄大人送的短劍。
那時候我在想什麼呢﹖
『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強者生﹗弱者死﹗』
這是志志雄大人當時所說的話。
『可是……被刀砍到……一定會很痛吧……』
『只是被打,就那麼痛了。更何況是被砍到,當然的呀﹗』
『還是把它還回去吧 我不可能成為像志志雄大人一樣強的劍客的。
很弱也沒有關係,我只要一直像現在一樣就好了。』
這是我當時的決定。
可是在這個決定之後呢﹖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似乎在嘲弄我的決定。
在這麼多年後想起來,才發現自己當時是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沒有選擇﹗
我被命運剝奪了選擇的權利,被推上了自己原來不想走的路。
當年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那麼現在的自己就是假的。
遲早會被人看出來,在他們面前不是他們心目中所想的那個宗次郎。
而是找不回自己,成天只會戴著虛偽的微笑面具的宗次郎﹗
然後,我是不是又會被命運擺佈了﹖
……我絕不能又踏入以前的窠臼。
在我找到自己之前,不要發現﹗
至少,在我目前的生活中,所接觸的任何人事物,都不要﹗
尤其是在……
那一瞬間掠過心上的名字,讓宗次郎怔住了。
「宗次郎……你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沙奈出聲把還在思考中的宗次郎給拉回現實。
宗次郎看著沙奈的眼神沉冷的讓人難以招架,
如同金屬表面光線無溫度的反射。
「…………」
沙奈小姐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為什麼﹖她就跟水影一樣,總是會讓我去想起那些不願意想的事。
是認為那些事只是自己的『回憶』﹖還是不肯去面對這種自我的『真實』﹖
宗次郎心底冒出這個疑問。
沙奈同時也注意到,宗次郎此時的表情是讓人摸不透思緒的。
黑色雙瞳清亮的神采,現在是跌入情感無法統合的闇。
這樣一來,以後要進行的事,就好辦了。
沙奈心底這麼想。
「妳看穿了我嗎﹖」
良久,宗次郎緩緩說出這句話,冰冷如雪,神色辨不出喜怒哀樂。
原來,就連沙奈小姐都能看透自己,也難怪我在京都的時候,會輸給拔刀齋了。
「這不是看穿,而是你這個『人』所呈現給我的狀態,你已經不是以前的你,
不是在京都的你。」
沙奈仍是安閒自若的喝著茶,配上唇邊意義不明的冷冷一笑,
完全不被宗次郎的態度所動。
這些話……難道沙奈小姐知道我在京都的事嗎﹖
「沙奈小姐﹗」
宗次郎想追問,但是沙奈已經結了帳,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理理和服,
左手輕攏了一下自己用紫色緞帶紮的整整齊齊的如緞黑髮。
「宗次郎,我們回去吧﹗東西別忘了拿。」
「………」
繁忙的街道,此起彼落的叫賣聲,都影響不了宗次郎在腦中,
對沙奈所產生出的,越來越大的疑問。
每走一步,就是一個問號。
「宗次郎﹗請等一下﹗」
沙奈又在半途停了下來,叫住只顧一直往前走的宗次郎。
她被一個專賣女孩子頭飾髮梳的小販給拉住了,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老闆,
戴著寬邊的帽子,遮去他大半邊的臉,擔著裝滿胭脂、西方口紅、
化妝品……等,各式各樣珠花寶飾的兩個木箱。
宗次郎回過頭去,走到沙奈的身邊。
「這位漂亮的小姐,請妳花點時間看看嘛﹗
這些飾品都是東京最新流行的款式,化妝品也是最近從歐洲進來的﹗」
老闆笑容可掬的招呼著沙奈,又不停地介紹產品,讓她看的是眼花撩亂。
不過,沙奈倒是沒什麼興趣,東西都差不多自己都有,也不需要添購什麼。
她只想趕快走人,但奇怪的是,老闆就是跟沙奈耗上了,
拚命的想做成一筆生意。
沙奈的視線在兩個木箱之間徘徊流轉,忽然間,她看到一隻特殊的髮簪。
是一隻純銀製成的簪子。
「老闆,那隻髮簪能不能讓我看看﹖」
「小姐,你真有眼光,這是前幾天才從中國大陸進口的,手工精細,
花樣充滿了傳統中國風味,戴在小姐的頭上是最適合不過了。」
老闆將髮簪交給了沙奈,嘴上還繼續喋喋不休的。
簪花是一隻看起來挺抽象的鏤空鳳凰,再加上幾朵中國式的祥雲圖案流蘇。
「是蠻好看的,我買下了。」
沙奈滿意的笑著,付了錢。
「歡迎小姐下次再度光臨﹗」
老闆不忘記最後的禮貌。
「宗次郎,你覺得這隻髮簪怎麼樣﹖」
「很好看。」
沙奈把髮簪拿在手上把玩著,純粹是買著好玩的,
因為她一向喜歡新奇古怪的東西。
她發現了簪頭上的鳳凰居然可以左右轉動。
「真奇怪,這隻髮簪是不是瑕疵品啊﹖」
她輕輕轉動了鳳凰,接著,她覺得手指好像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
「好痛﹗」
髮簪掉在黃泥土地上,從鏤空的洞裡穿出的針頭,
在日光中閃著森冷的銀色光芒。
「沙奈小姐,妳怎麼了﹖」
挾雜著濃厚殺意的風,從遙遠的過去吹來。
宗次郎有覺得一股不祥的預兆襲上。
「宗次郎,我…我…覺得全身……」
沙奈像全身力氣都被抽離般,臉色慘白的軟倒在宗次郎懷裡,剎那間昏迷不醒。
「沙奈小姐﹖﹗沙奈小姐﹖﹗醒醒啊﹗沙奈小姐﹗」
宗次郎著急的喊著沙奈,想喚起她的一點意識,但卻徒勞無功。
回望著來時的道路,那個小販早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只剩漫天塵土飛揚。
停頓五年的詛咒,重新啟動﹗
===秋荻 第十一幕 2000.6.4===(2000.7.9 修訂版)
最近到誠品找了點資料,開工重新寫第三部。
愛染實在是覺得東京很沒情調,正在考慮把第三部的舞台轉回到京都。
真不知道秋荻寫到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P.S. 這一幕,我真的越寫越無奈,想到宗次郎原本是這麼善良又為人著想的,
卻變成這個樣子,這到底是誰的錯﹖對﹗都是和月伸宏的錯﹗
還我一個可愛的小宗啦﹗~~~>_<
愛染要潛水休息(無數次)………
--
我要隨風而去,歐法里斯的人們啊,但是我不會陷入空無。
如果今天不能滿足你的需要和我的愛,就讓它成為承諾,直到另一天到來。
人的需要會改變,但是他的愛不變,想要用愛來滿足需要的欲望也不變。
紀伯倫 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