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荻 ─── [迷惘之城] ˙ 第十二幕
最寂寥無助的﹔是無感情的,天劍。
最傷痛哀憐的﹔則是隨風四散的,荻花。
明治十一年的末端,雨宮家,再一次瀰漫著前所未有的恐慌,
沉浸在死亡羽翼的覆蓋下所帶來的陰影。
沙奈被宗次郎送回來之後,就一直陷於深度昏迷,冷汗直冒,手腳冰冷。
原本清麗紅潤的雙頰,現在是血色盡退,呈現出一種濱臨死亡的青白色。
從沙奈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來看,就知道這是什麼樣陰狠的毒藥。
一定要遭受到臨死前的痛苦,才能得到解脫嗎﹖﹗
荻從下午到深夜都在沙奈的房間裡,施行急救的措施,
診所的護士與家裡的佣人,上上下下忙成一團。
誰都不想再提起有關詛咒的事,因為它又開始在雨宮家的人身上肆虐著。
沙桐神色凝重的在客廳裡焦急地走來走去,
這是因為他上去也幫不上什麼忙,荻就要他待在樓下。
沙桐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沙奈現在所承擔的痛苦,這該是雙胞胎的心靈感應吧。
這種感覺越明顯,他就越不安。
『沙奈與沙桐,你們兩個人是一個人。』
沙桐想起了母親在生前對他們兩個人說過的一句話。
雖然是兩個分別獨立的個體,但是心靈卻是相通的。
少了任何一方都是對自己的殘缺。
母親慈愛優雅的身影,五年前被相同的『詛咒』給永遠抹煞了。
而現在自己要失去沙奈嗎﹖
這是一個令沙桐無法不去想的結果。
沙桐才剛鎮靜心神坐了下來,就看見荻一身疲憊不堪的神情從樓上下來。
「哥哥﹗沙奈的情況怎麼樣﹖﹗」
沙桐慌慌張張的站起身,迎了上去。
荻看見面前那張跟沙奈一模一樣的面貌,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只是緊抿著唇,不發一言。
「到底沙奈怎麼樣了…是不是沒事了……還是…她可以撐多久……﹖﹗」
沙桐後面的話聲越來越小,因為他看見荻的臉上已經寫了答案。
「………明天下午。」
荻要很努力控制自己快要決堤的情緒與理智,才能勉強說出這四個字。
宣判生命結束的四個字。
「我不相信﹗」
沙桐大大聲的喊了出來,他用力一把抓住荻的衣領,積壓許久的眼淚卻
不聽使喚的掉下來。
「不可能的﹗哥哥,你一定是騙我的﹗沙奈她才不會就這樣死的﹗
她不是還沒、還沒……」
話聲已經被滿腔的悲哀所取代,沙桐放開了荻,腳步蹣跚的爬上了樓。
「沙奈不會死的﹗」
沙桐幾不可聞的聲音,回盪在深闇的黑夜裡。
荻獨自一人雙手抱著頭在樓梯上坐了下來。
好久好久,心裡完全無法思考任何一件事,就像是被凍結了一樣。
他沒有想到在五年之後,那個總是隱藏在暗處的敵人,又出現在他們面前,
他原以為一切都已經風平浪靜的。
沙奈所中的毒是日本所沒有的毒藥,從成份來看極可能是來自中國,
既然是殺手的獨門秘毒,那解藥想必也只有持有者才有。
毒性不會立刻制人於死,而是會像被凌遲一般,一吋吋,一塊塊的,
侵犯沙奈的身體的每一根神經,吞噬所有的五臟六腑,
而他,卻只能幫沙奈減輕臨死前的痛苦。
身為醫生,身為他的哥哥,他就能只做這種事嗎﹖﹗
荻握緊了拳頭,親人接二連三的失去,這種無法消解的鬱恨,
要如何得到發洩呢﹖
到底這個人是誰﹖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沙奈﹖ 與雨宮家為敵呢﹖
到底是誰﹖﹗我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荻發誓一定會傾自己之力,找出這個兇手,要他償還雨宮家的血債﹗
但是現在,對自己無法挽救妹妹生命的無力感與挫敗感,
像是另一種致命的毒藥,蔓延荻的全身,蠶食荼毒他的身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等到荻回過神來,再次抬起頭,
眼中一個纖細的人影,已悄悄地站立在他的視野內。
「……宗次郎﹖﹗你怎麼在這裡﹖」
語氣透露太多的疑惑與幾許難明的情感。
宗次郎沒有回答,因為他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回答自己為什麼會來,
但也沒有更好的理由說服自己不要來。
……因為這是自己的真心,就不要懷疑。
宗次郎好像聽見,以前的自己對現在的自己說話,
稚嫩的聲音卻明白指出應遵循的方向。
已無法去違背的意志,是之前不斷的在心裡隨時要他正視的感覺,
……喜歡某人的感覺。
此刻的宗次郎沉靜的像起不了任何波紋的湖。
他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因為他失去安慰別人的言語能力,這是自己的缺陷。
「宗次郎,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宗次郎輕輕的答著,聽不出感情的波動。
「讓我……抱你一下。一下子就好了﹗可以嗎﹖」
荻覺得自己的心好冷,那種絕望的冷從體內擴散到全身。
他希望能得到自己所期盼的溫暖
荻總認為自己不夠堅強,不管過去或現在,他都在逃避著同樣的事情,
但如今,已經不能再逃了﹗
現實的困境,對自己感情的猶豫不決,荻不想再這樣下去,
不想再不斷的失去,他要努力留住屬於自己的幸福。
這樣他就有勇氣去挑戰未來逼近的殺意。
宗次郎仍是站在原地沒有移動,表情就跟他的眼神一樣充滿迷惘。
荻與宗次郎對望了一會兒。
澄澈的灰與虛幻的黑。
荻主動將宗次郎摟進懷裡,宗次郎身體僵了一下。
宗次郎依在荻的懷裡,從對方身體傳來的是身為一個人的脆弱,徬徨、不安、
憤怒與哀傷。他從前拚命壓抑的感情,現在卻用另一種方式讓他接觸。
曾經是很熟悉的,但他放棄它們,不過,今天晚上他又似乎重新找回它們。
宗次郎想以笑來證明這是只是一時的感情錯亂,
跟他在跟拔刀齋戰鬥時一樣,只是被別人的情緒影響。
他不會這麼容易就亂了方寸。
但難以言喻的明顯感覺,讓宗次郎笑不出來,那是久違的哀傷以及……
心疼不捨……
宗次郎知道自己,已經是不知不覺間踏進感情的復甦陷阱。
他緩緩閉上眼,任由荻抱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被抱著,
溫熱的氣息,吹拂過宗次郎的耳邊,宗次郎敏感的全身泛起異樣的戰慄
再次體會到人的體溫著是如此炙熱。
帶點微甜而令人懷念,像極了葡萄酒的口感。
志志雄大人的體溫,燙的幾乎要燃燒自己與別人的生命
代表了他從未動搖過的理念,那是我遠及不上的堅毅意志。
而現在圍繞自己的體溫,是絕對的安穩,是足以讓人留戀的。
要當一個普通的人,只要這樣的溫度就夠了。
心底冰封的感情,慢慢的解凍。
兩人交纏的體溫,是寒冷冬夜之中,唯一真實的熱度。
直到宗次郎感覺到有著濕熱的水滴落。
「不要哭…千萬不要哭。」
宗次郎的語氣低迷,他抬起手來回抱著荻,感覺到荻因驚訝而動了一下。
哭泣就代表懦弱,所以再怎麼樣都不能掉眼淚。
「宗次郎,會一直……。」
靜盪在冬夜中的承諾,飄渺不定,恍如來自回憶最底處的嘆息。
一直陪著你的………
當宗次郎被通知說沙奈要見他時,宗次郎以一種自己都無法形容的忐忑不安,
走進沙奈的房間,沙奈正用枕頭墊在身後,撐起半個身子,
她精神奕奕的模樣,讓宗次郎一時之間分不清沙奈是真的不久於人世,
還是只是說著玩的。
但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龐,凝聚在額頭上的涔涔冷汗,
身上不剩任何一絲生命的活力,所有徵兆都指向了死亡的終點。
迴光返照………
沙奈示意要宗次郎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安靜地凝望著宗次郎,
所有房裡的窗簾都拉開,清晨的寒冷一點透不進這個房間,
只有清早的日光透過玻璃窗,在房間裡灑落無數條白色的絲線。
沙奈好不容易在清晨清醒過來,這是她最後一次能迎接早晨的到來。
也是最後一次機會,能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沙奈小姐。好多了嗎﹖」
宗次郎覺得自己不能一直沉默,他對這種接近絕望的氣氛,感到陌生。
從前宗次郎面對死亡,總是毫不在乎,
而現在,他卻覺得這裡充滿使人窒息的壓力﹔即將要失去生命的壓力。
「嗯…不會那麼痛了,哥哥讓我吃過藥了。」
沙奈的聲音微弱但是清楚。
「…真是對不起,我昨天沒發現那個小販居然是……」
「其實你用不著道歉,這只能怪我太不小心了。」
沙奈失去往常紅潤的唇邊,綻出淡漠的微笑。
「宗次郎,請你拉開床邊櫃子的最上面抽屜。」
宗次郎照著做了,他拉開櫃子的上層抽屜時,發現在裡面一堆雜物上,
有一把離鞘的短刀。
「看到了吧﹗將它拿出來。」
金屬銀亮的光澤,此時在宗次郎手中由於日光而更加耀眼,
而沙奈只是雙眼直視著前方,深吸了一口氣,沙奈只覺得她現在所吸入的空氣,
像烈火一般燙著她著五臟六腑。
她幾乎可以聽到這種來自外邦的毒藥,
歡欣鼓舞地在她四肢百骸之中啃蝕的沙沙作響。
沙奈有一陣子覺得這種折磨,真的是生命的盡頭了。
但她還有事要做,最後一件事。
「如果你真覺得對不起我的話,那…現在就馬上殺了我﹗
因為,我連了結自己的力量都沒有。」
沙奈平靜的把右手放到握著短刀的宗次郎的雙手上,
宗次郎被她無溫度的手碰觸,明顯感覺到一股絕對的求死意志。
「我不能。」
「你做得到的﹗不是嗎﹖﹗」
沙奈堅定的看著宗次郎,以那種穿透人心的眼神,望進宗次郎深黑的眼眸裡。
宗次郎在沙奈清亮的麻茶色瞳上,再度看到自己。
「………我不想這樣。」
「這不是殺人,這是對我的解救。」
「從我心臟一刀刺入,就可以了。你絕對不可能失手的。
對吧﹖﹗天劍宗次郎﹗」
宗次郎睜大眼,臉上充滿驚訝之色。
這一句話,就代表沙奈知道了一切。
這算是對殺手的嘲弄批判嗎﹖﹗
原來他當時在水影中看到的自己,就是身為殺手的自己。
不為任何事物手下留情,對在自己刀下逝去的生命沒有一點婉惜。
那種漆黑無情的眼神,就是自己在拿刀時的眼神。
為什麼我會害怕﹖
前幾天在路上看見的幻像又是怎麼回事呢﹖
鮮麗的血,使我驚慌。
還有最近不停在想的事,以及昨晚的……
這一切好像都不太對勁,真的…不太對勁。
只有一個答案可以解釋,就是自己改變了。
詭異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中間。
「現在不是了。」
宗次郎的回答,平靜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
不是什麼﹖﹗這代表我以後都不會動刀殺人嗎﹖
『天劍』這個名號從此就要銷聲匿跡了嗎﹖﹗
宗次郎心中一個假設又翻過一個假設,表情也顯示出他此刻的思緒紛雜。
「對﹗你不是。」
不是無情的天劍………
她伸出冰涼的手,像是在摸一隻溫馴的貓,
用手背輕撫著宗次郎的溫熱的臉頰,也許她想再感覺到一點屬於生命的溫度,
因為自己永遠再也得不到了。
「我說過你很像一個人吧。」
「…嗯。」
「也不能說你跟他很像,就是笑起來的樣子很像。」
「他是我在德國的好朋友,也是…哥哥的戀人。」
宗次郎說不上來,聽到這件事的感覺,總之,不是很愉快。
「然後……」
下意識繼續問。
「死了。」
「突然不告而別,半個月之後被發現被勒死在河邊。」
「我以為一切都在那天結束。可是當我回來日本的時候,
你出現了,我才發現原來根本就沒有結束。」
那是一段有著重重疑雲的往事。
「我用盡辦法調查有關你的一切事情,只要我願意,沒有什麼事是查不出來的。
說實在的,我對你的過去完全沒興趣,做身家調查只是我的一種防範。
我所重視的是現在,這一點沙桐就跟我不一樣了,
我想,現在你要怎麼走以後的路,才是最重要的。」
「請你選擇最正確的路。」
「什麼是正確的路﹖」
「你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宗次郎,靠近我一點。」
宗次郎略顯疑惑望著沙奈,但他還是將自己的位子移近床邊了點,
將短刀放下。
「還不夠,再過來一點。」
宗次郎只好再挪動椅子,突然,沙奈出其不意的在宗次郎的臉頰上落下一吻。
「………」
宗次郎被這一吻,搞的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我的祝福。」
沙奈看著宗次郎臉紅的模樣,只覺得有趣。
「你和哥哥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就算結果不是我所想像的,也無所謂。
沙奈最後一次清雅的微笑,宗次郎永遠都忘不了。
下午,東京終於降下今年冬天第一場雪。
===秋荻 第十二幕 2000.6.11===(2000.7.10 修訂版)
真是有進展and沉重的一幕……都已經十二幕了嘛﹗
愛染在電腦前寫到瀕臨垂死掙扎。(獨自淒涼苦笑中)
寫了半天,我還是覺得沙奈是個奇怪的角色,是不在我預定中的人物。
要上學校輔導課了……這表示拖稿機率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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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殺人其實是很簡單的,只要能忘記砂糖的味道就可以了。
浦澤直樹 Mon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