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ster ──── 極短篇˙其之五 【瞬間的重合】
『我將心留給你,而你,請把名字,還給我。』
「你已經很累了,天馬醫師。」
誰…是誰的聲音﹖﹗
我,醒不過來。
溫暖的觸感將我的臉頰包圍住。
心,好平靜,什麼都不想去思考。
「所以,請好好的休息一下。」
雖然看不見,但我聽得見他在微笑。
那是,約翰的笑容。
我總是在很遙遠的地方看到,在望遠鏡裡看到,在瞄準器中看到。
現在,他就在我面前,不過,還是看不到。
是自己不肯睜開眼吧﹖
其實,這樣也好。
我不希望聽到自己內心崩潰的聲音。
『一個人在笑的時候,不能同時對人殘忍。』
記不得這是在哪裡讀到的話,但約翰總是違反這句話。
無法用正常邏輯去判斷的一個人,他是天使,同時,也是惡魔。
更多的時候,他什麼也不是,這只是因為沒有一個詞彙,可以用來形容他。
只有最接近的。
『怪物』。
「我必須走了,那個人需要有人救他。」
那個人……該不會是…
高跟鞋輕巧的移動,在集滿灰塵的地板擊出了俐落的聲響。
「約翰﹗」
我張開眼,眼前的人是妮娜 不 是跟妮娜長的一模一樣的約翰。
「你想去殺那個學生嗎﹗」
我用力掙扎著,但是我被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這裡是一座破落的舊房子。
幾盞昏黃的燈光照亮我與約翰之間,他仍是優雅的笑著。
笑,透點讀不懂的情緒。
「他的心已經死了,只剩下寂寞。」
淡淡的語調。
「我不會讓你再殺人了﹗那個學生跟你並沒有關係﹗」
「我…已經變成了另一個我,我想做的事,只有你可以阻止。」
約翰慢慢地向我走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天馬醫師……」
感覺他俯下身,雙手搭在我肩上,如萬里晴空的蔚藍直視著我。
視線,像是要挖掘出我最深沈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黑暗。
第一次,第一次如此近的接觸,但我忘記去害怕。
「在你眼中,看得出來我是約翰嗎﹖」
改變了穿著打扮與所有動作,戴上假髮,現在的約翰完完全全像是妮娜。
我為什麼可以在那時候,第一眼就認出他不是妮娜。
為什麼﹖﹗
「我可以是任何人。無關性別 身份。因為,我已經不存在了。」
「不﹗你存在﹗我會證明你確實存在﹗」
沒來由的,自己突然喊了出來,然後,懊惱的心情立刻浮上。
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激動的反應。
約翰似乎只是淺笑了一下。
雙唇突然地覆上,我訝異地看著他。
唇,具有生命的熱度,但沒有其他。
就是『空』。
真的不存在嗎﹖﹗
想從約翰閉起的眼眸,找到否定的答案。
再次睜開眼的同時,無感情的藍色,混亂成憂鬱的藍色。
絕望與悲傷。
悲傷、悲傷、悲傷。
無盡的悲傷。
輕觸之後,離開。
「天馬醫師,剛才你可以把我當作妮娜,這樣你可能會好過一點。」
「不可能。」
轉過頭去,不想再對望上他。
幾秒的安靜。
高跟鞋的足音再度傳入耳際,越來越遠。
「你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嗎﹖﹗」
我提出最後一個問題。
「我不知道。」
腳步在門前停了下來。
聲音透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冷,沒有感情起伏的冷開始在他身上蔓延。
「我沒有名字,我和另一個自己都沒有名字。」
他的表情漸漸地扭曲。
「到底 我是『什麼』呢﹖﹗」
藍色的眼充滿了不解。
「 ………」
我只能無言的看著他。
「……你一定會救我的…對吧﹖天馬醫師﹖」
心痛。
「請把名字還給我。這樣,我也許就會『存在』了吧。」
離開。
「辛德曼,你最近這兩天心情好像很不錯的樣子。」
「有嗎﹖」
辛德曼整理著譜架上的樂譜,準備離開練習室。
「在練習的時候,就聽得出來了,教授也說你恢復以往的水準了。」
吉岡貝揹起他的大提琴跟著辛德曼走出來,轉身順手關上練習室的門。
「我最近新認識了一個朋友。」
身後冒出一聲回答。
「朋友﹖﹗女孩子嗎﹖﹗」
「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子,昨晚我們還一起吃晚餐。」
吉岡貝的眼睛因好奇而發亮。
「真沒想到你的進展這麼快,有機會的話,就帶來跟我和維勒
還有卡捷爾瞧瞧吧。」
「我連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呢。」
「不知道名字﹖﹗那你還算跟人家吃過什麼飯呀﹗」
「這也沒什麼關係,遲早都會知道的,因為她就住在我隔壁。」
辛德曼愉快的笑著。
「就住在隔壁﹖﹗天哪﹗你這小子還真是走運。」
吉岡貝驚訝的大叫。
「『她』真的很特別……」
辛德曼看著似乎漫無止境的教室長廊,心神恍惚了起來,突然,
他跑了起來,像急著趕去某個地方似的,衝出了學校的大樓。
「喂﹗辛德曼﹗你要去哪裡呀﹗我們不是還要去廣場那邊嗎﹖﹗」
吉岡貝氣急敗壞地追著辛德曼身後大喊。
「辛德曼﹗」
校園裡已經失去了辛德曼的影蹤。
這裡﹗在這裡﹗我知道她在這裡﹗
為什麼我會知道﹖我不知道。
但我一定要來這裡,我只知道,我好想…我好想見她﹗
噠﹗噠﹗噠﹗
灰色的樓梯間大聲地迴響著重重的腳步聲,急切的一階接著一階攀登。
空曠、虛無、黑暗正在擴散,從人的心中流出的,寂寞的黑暗。
他看見了樓梯最盡頭的房間,生滿鐵鏽的門,被辛德曼用力地打開。
碰───﹗
鐵門撞擊到牆壁又反彈回來的巨大迴響,充斥著整個房間。
房間裡只有一個人。
「妳……」
「午安,辛德曼先生。」
與昨天沒有任何不同,淡淡的微笑,綴在女子美麗的容貌上。
「為什麼﹗我為什麼會到這裡來﹖﹗為什麼﹖﹗」
辛德曼無法置信的緊抱著自己的頭蹲了下來,聲音支離破碎。
他想忘記這裡,一直想努力忘記這裡,曾經發生的事。
「這裡視野相當不錯呢﹗」
女子站在房間裡唯一的窗戶前面,日光從她身邊照入,黃白色的光輝籠罩周身。
恍如天使的幻影。
辛德曼無意識看著女子走近。
「想忘記嗎﹖」
溫柔的聲音,好像 ……
「 ………」
「那一天 …你忘記帶走了。你的音樂裡所少的東西,被遺留在這間房間。」
女子眼裡浮現無盡的悲哀。
她的眼睛,好像 ……德瑞卡﹗
「要拿回來嗎﹖」
「能拿回來嗎﹖﹗」
「當然可以。」
女子走到一面灰色的牆前,伸出手輕拂著壁面一處新糊上水泥的地方。
「你要的東西,就在這裡。」
笑容跟外頭的陽光一樣的溫暖。
「 …不是…不是這個﹗」
驚顫恐懼的聲音從辛德曼喉頭迸出。
德瑞卡,在那裡﹗在水泥牆裡﹗
他殺了她﹗
因為,他想永遠地愛她,就要永遠地保留她。
完美地保留。
真的嗎﹖﹗
「其實,你並不愛她,你恨她﹗因為她拿走了應該只屬於音樂的心,
讓你無法再繼續拉出完美的音色。」
女子保持著原來的笑容,連話音都沒有絲毫感情。
就只是單純的……
觀察,人類面對罪惡感的心理變化。
「不對﹗我沒有恨她﹗沒有﹗」
崩潰地大叫著,辛德曼奪門而出。
「那為什麼殺了德瑞卡。」
為什麼﹖﹗為什麼﹖﹗
「諾亞﹗」
熟悉的聲音讓他頓時停住腳步。
德瑞卡﹖﹗不可能﹖﹗
辛德曼緩慢地轉過身,害怕的心情侵略著他的神智。
是幻影吧﹗
水泥牆被打碎,成了一堆灰色的土礫。
「德瑞卡 …不在這裡﹖﹗」
他的雙眼失神地睜大,渾身顫抖。
「德瑞卡,她帶走你的心,讓你不能再拉奏出美麗的音色,要向她拿回來嗎﹖」
一轉頭,辛德曼看見女子就站在他身旁。
「拿回來﹗我要拿回來﹗」
不停地喃喃自語。
「用這個,它會幫你的,就跟上次一樣。」
女子將東西交到辛德曼手上之後,輕輕地走出房間。
辛德曼注視著放在手掌心中的金屬物體,想緊緊握住,
手卻不聽使喚的持續顫抖。
似乎一切就跟那一天一樣。
「名字。」
「名字﹖」
辛德曼將視線移向門口的背影。
「安娜。」
來不及﹗已經來不及了嗎﹖﹗為什麼﹗自己總是來不及阻止﹖﹗
用力握緊上好膛的槍。
同樣的樓梯間,灰色的階梯,急促的腳步聲。
宣告死亡的門扉。
天馬衝到房間的門口,映入眼中的景象,讓他整個人瞬時軟了下來。
「還是…來不及…﹖」
絕望的話音散落在空空蕩蕩的房間裡。
只有一個人,一個人。
一具躺在地板上的屍體。
「怎麼會這樣﹖﹗辛德曼怎麼可能會自殺呢﹖﹗」
廣場的露天咖啡座,在角落的座位上,坐著四重奏其他的三個成員。
「警方是這麼說的。」
吉岡貝喝了一口桌上的黑咖啡。
「那一天,要是攔住他就好了。」
「德瑞卡的屍體也在那個房間中,被發現了。」
「什麼﹖﹗」
「就被埋在水泥牆裡。」
「怎麼會…是辛德曼殺了她嗎﹖﹗」
吉岡貝輕輕的搖了搖頭。
「自殺用的刀子上有兩個人的血跡反應,辛德曼跟德瑞卡的。」
「就這樣……結束了﹖」
「對了﹗那個辛德曼新認識的女孩子呢﹖」
「我不知道。昨天去辛德曼那裡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他隔壁的人早就搬走了。」
「早就搬走了﹖﹗」
卡捷爾一副無法置信的表情。
「辛德曼出事到今天也才不過兩天啊﹗」
「請給我一杯咖啡。」
一名東方人,在他們隔壁的座位坐了下來,神情疲憊。
『……你一定會救我的…對吧﹗天馬醫師。』
你希望我要怎麼救你呢﹖﹗
『約翰』……
===Monster---極短篇 其之五 200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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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經常重覆犯著相同的錯誤,這就足以證明人類有多麼的愚蠢了。
釀災的巴比倫
沉沒在神怒中的都市。
CLAMP˙東京BABYL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