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搜查線 ──── 【散色調】─── (一)
清冷的空氣，浮游在東京街頭。
落地窗外，白白細細，輕如羽翼的雪，
覆蓋上灰黑的柏油路，綴滿了行道樹的枝葉。
迎著雪片，走在街上的人們都拉緊了風衣前襟。
匆忙地與川流不息的車輛，相互穿梭，交錯於黑白雙色的十字路口。
今年的冬天，冷嗎﹖
從警視廳的落地窗，那個人，俯瞰著璀璨夜景的東京。
緩緩地，不自覺的，嘆了口氣。
意識到自己正在嘆氣，那個人因為在休息中，
而稍微和緩的臉色，又旋即轉為凝重。
總覺得自己嘆氣的次數，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是因為……灣岸署的那個麻煩傢伙嗎﹖
青島俊作。
抬眼正視著自己的臉孔，被倒映在因入夜而沉黑的玻璃面上。
那張臉，總是冰冷的毫無親和力，甚至還使人有種奸險的感覺。
恰巧跟青島完全相反的類型。
在遇到青島之後，自己居然有點懷疑自己。
那，真的是我的臉嗎﹖
還是，因為身處於東大精英充斥的環境，而不得不換上的面具﹖
不只是外表，連內心所抱持的理念都有極明顯的差異度。
剛開始，彼此的出發點，都應該是沒有差別的吧。
為了真正的『正義』﹗
室井是個想徹底撼動日本警界制度的人，
找到了青島這個跟他擁有同樣理念的男人。
那是一種幸運。
因為自己早已走偏了道路。
我，又站在什麼立場，和室井與青島共事的呢﹖
想親眼看到警界真正的『正義』嗎﹖
或者，只是單純的期待什麼﹖
期待………﹖
微閉了閉眼，新城轉身走回自己的辦公桌前。
平滑的桌面上整齊的放著一份，剛從細川那邊送過來的案件資料。
深咖啡色的塑膠封皮，一翻開，就是牽扯人命的殺人事件。
有機體的人類生命，此刻，全成了一頁頁的紙張，攤在眼前。
不會呼吸，不會說話，只是白紙黑字。
而自己就要靠著這些用生命疊成的階梯，朝著最高的地位，向上攀登。
突然，又想起了，青島耀眼的笑容，澄澈的目光。
純粹亮麗，刺痛了自己的眼，直達內心。
似乎，看透自己心底那份不欲人知的感情，黑暗的一面。
因為他，室井被改變了。
接下來，會是自己嗎﹖
手按著資料夾，思緒開始運轉。
那就………試試看吧﹗
我要看看你和室井能做到什麼地步。
青島﹗
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嘴角，稍稍地，向上勾起。
形成了一個優美又險惡的，微笑。
※ ※※※※※※※※※※※※※※※※※※※※※※※※※※※※※※※※※
東京都的灣岸署有一個別名︰『空地署』。
顧名思義，這邊四周的空地多的不像話。
稀稀疏疏的辦公大樓坐落其間，與用圍籬圍起，長滿雜草的荒地，
共同構成了灣岸署附近的基本風景。
所以隆冬的寒風，幾乎是肆無忌憚的在這邊盤據，
讓溫度計的水銀汞柱，一格格的止不住地向下滑落。
唯一溫暖的地方，大概只有開著暖氣的室內了。
「好冷喔﹗我快冷死了﹗真下﹗你那杯咖啡先給我吧﹗」
草綠色的風衣，晃進了刑事課的玻璃門，接著就捲掠過飲水機，
得到了今天第一樣補給品。
「不行啦﹗前輩﹗那是雪乃剛才幫我泡的，我要自己喝﹗」
「可憐我一下嘛﹗我在外面可吹了一早上的冷風耶﹗」
抵不過青島的笑容哀求，真下的反抗宣告無效，
那杯冒著白色熱氣的咖啡，仍舊落到了青島手中。
「前輩～～﹗」
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愛心咖啡(﹖)消失，真下有點兒無奈。
他走近飲水機，再替自己泡了一杯。
然後跟著青島一塊拉開了椅子，坐了下來。
「前輩，今天的工作怎麼樣﹖有什麼進展嗎﹖」
「還不錯，我已經掌握到兩個主要的嫌疑犯。」
「接下來，只要等他們交易的時候，就可以逮捕他們了﹗」
青島一手拿著咖啡杯，另一隻手則是在稍嫌混亂的辦公桌上。
找著案件的相關資料。
「拜託你查的東西，相當有用喔﹗謝謝你了﹗真下。」
轉過頭，青島朝著真下，展露了個熱力十足的笑容。
「如、如果真的能幫上前輩一點忙的話，那就太好了﹗」
真下對這個燦爛的笑容，實在一點抵抗力都沒有。
咖啡的香味，流動在冬日午後，和平的刑事課辦公室內。
最近這兩個月，很難得的灣岸署並沒有發生什麼，令那『三巨頭』頭疼的事。
其實他們每天早上，上班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心底默默祈禱神明。
讓根本就可說是災難神本尊的青島，能別捅出使本店的臉色鐵青的樓子。
畢竟，現在的搜查一課的管理官是新城，而不是室井啊﹗
一想起，那位皮笑肉不笑的新城管理官，三人就不約而同的，胃部一陣抽痛。
為什麼﹖自從青島來到灣岸署之後，會招來這麼多的麻煩人物﹖﹗
原本他們堪稱平順的警察生涯，頓時變得前途一片慘澹。
果然，只要能扯得上『麻煩』兩個字的，不論那是人，還是物，
都跟青島脫離不了關係。
「最近好像都沒有什麼有趣的案件發生吶。」
青島在寫報告書的時候，發出了不負責任的發言。
「有趣﹖﹗所有會發生在你身邊的案件，已經談不上有趣了﹗」
小堇背對著青島，幽幽地翻閱著介紹餐廳的餐飲雜誌。
「簡直就是災難嘛。」
喝了口，擺在桌上快要涼掉的紅茶。
「小堇﹗」
「對了﹗青島，你還欠我一頓晚餐喔。」
想到重要的
「……可是，現在快月底了耶﹗」
青島裝出無辜的笑容，他想盡全力保住自己皮夾裡最後的現金。
「沒關係。」
小堇邪邪地笑著，椅子轉了個圈，靠近青島，放低聲音。
「你可以跟室井先生一起請我呀﹗」
「啊﹖﹗」
「上次的案件我可是幫你們兩個不少忙喔﹗請一頓晚餐不為過吧﹖」
說完，小堇立刻又轉回自己的座位，拿著原子筆在美食雜誌上，圈選著目標。
「小堇……」
完全忽視後頭的青島所傳來的哀怨眼神。
瞄了眼掛在牆上的時鐘。
「糟糕﹗已經五點半了﹗快來不及了﹗」
青島抓起隨意披在椅子上的綠色軍用風衣，
站起來衝向門口，卻又猛然停下來。
「辛苦了﹗各位﹗我先走了﹗」
臨走前仍不忘行禮。
「辛苦了﹗」
「別忘了﹗青島，晚餐﹗」
小堇甜美的笑著目送青島出門，只不過那是一個覬覦青島錢包的恐怖笑容。
「我知道了。」
青島似乎已經認命的回話，離開了灣岸署。
「青島今晚是有約會嗎﹖這麼急著走。」
魚住看著三秒之內就空無一人的辦公桌。
「因為青島目前的生理時鐘是在春天嘛﹗」
小堇愉快地繼續翻閱著另一本美食雜誌。
※ ※※※※※※※※※※※※※※※※※※※※※※※※※※※※※※※※
雪花，不停紛落。
「這下子﹗真的要遲到了﹗室井先生不會生氣吧﹖﹗」
好不容易才能準時下班，怎麼自己又拖拖拉拉的，浪費一堆時間。
處於交通巔峰時間的車站，冗長的灰白色月台上，站滿許多要回家的乘客，
雜在人群中的青島，不時著急的低頭看看自己的錶，
馬上又接著抬頭看看電車到站了嗎﹖
以青島的事件體質來看，的確這兩個月，實在是風平浪靜的很。
雖然說，仍然是小事不斷，但至少比起那些『前科』來說。
似乎最近這段時間，灣岸署可以跟麻煩案件暫時 Say Goodbye﹗
不過，也許，有事件體質的，並不僅有青島一個人。
整個灣岸署的人，可能都有吧，只是強與弱的分別罷了。
所以呢，青島這陣子一個星期內，居然可以準時下班個兩、三天。
而今晚剛好室井也不用加班處理公務。
兩個人臨出門前，約好了今天晚上一塊兒吃晚飯。
青島人雖在電車上，但心卻早就飛到了跟室井約定見面的餐廳。
出了車站，急急忙忙向左轉，跑了一百多公尺。
就可以看到那塊小小的，外觀帶點英式古風的招牌，
矗立在從一大早就飄著不停的潔白雪花裡。
───『BLUE FISH』
招牌持續亮著寶藍色的迷人燈光。
青島伸出手握住古銅門鎖，稍微使力推開深咖啡色的門。
鈴～鈴鈴～～
懸掛在門上的鈴鐺，因客人的到來而清脆的響了起來。
……好像很多餐廳門口，都掛著個鈴鐺，
這樣不會給正在吃飯的客人帶來干擾嗎﹖﹗
青島不知怎麼地，腦袋老想著無關緊要的東西。
整間『Blue Fish』都是以英國十九世紀的酒吧，做裝潢風格的基礎。
柔和暈黃的燈光，帶給用餐的客人，溫馨閒適的感覺。
擺在室內一隅的老式唱機，黑色的膠質唱片，流轉著輕雅的古典樂曲。
因遲到而焦急的青島，看見室井坐在餐廳最裡面的座位。
熟悉的黑色大衣，被主人整齊的掛在椅背上。
確定方位之後，青島的動作幾乎是迅速而確實的，跑到室井面前站定。
「對不起﹗室井先生﹗」
青島抱歉的笑笑，抓了下著自己那還沾著幾片雪花的頭髮。
「沒關係，你用跑的嗎﹖」
室井看著青島上氣接不著下氣的模樣。
「嗯。因為來不及了嘛﹗」
「就算遲到一會兒，也沒有關係。」
………這樣慌慌張張的，萬一出了意外……
眉心又下意識的，固定皺出三條直線。
「……室井先生，你生氣了嗎﹖」
褐色的眼眸，浮現跟問話一般，戒慎恐懼的神情。
「沒有。」
「騙人﹗」
青島嘟起了嘴，表示自己的質疑。
「坐下吧。」
這種表情……可愛極了﹗那就再保留一陣子吧。
室井在心底偷偷滿意的笑著，也不打算搭話，只是揮手招來了服務生，
後者隨即送上了封面真皮燙金的菜單。
「難得可以跟室井先生出來吃晚飯，真的是太好了。」
青島臉龐上，漾著稚氣的笑容，像小孩子般，高興的翻著菜單。
「不過，最近還真是平靜吶……」
「﹖」
室井的視線，從菜單移到對面的青島身上。
「好像本店的人已經好久，都沒有在灣岸署成立搜查本部了。」
「你就這麼希望，跟新城打上照面﹖」
青島只要遇上新城，就一定沒好事。
難道他自己還不清楚嗎﹖﹗
「才不是，只是這陣子，幾乎都在處理著書面資料，
那麼少出外勤，也是會想活動筋骨的啊﹗」
雖然外面沒有暖氣。
「如果一天到晚都有案件發生的話，那我們兩個就沒時間一起吃飯了。」
室井非常不希望，青島的事故體質全年無休的運作，偶而也該放放假吧﹗
「啊﹗說得也是﹗」
青島又繼續不負責任的，發送著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
室井替青島點了跟自己一樣的套餐。
因為他發現青島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菜單上。
青島居然在觀察這間餐廳的裝潢﹖﹗
…這家店，我是不是在哪裡看過啊……真是眼熟。
「怎麼了﹖﹗青島﹖」
「沒事…我只是覺得這家店，我曾經在哪裡見過。」
「怎麼會﹖我們今天才第一次來。」
青島摸著頭開始認真的思考起來。
「啊﹗對了﹗就是小堇今天在美食雜誌上圈出來的『目標』﹗」
「『目標』﹖﹗」
室井有點困惑。
「她要我們請吃晚飯。」
「因為上一次的事嗎﹖那次恩田刑警真的幫了不少忙。」
「嗯。」
「那就約個時間吧。」
既然恩田刑警喜歡這間餐廳，那應該菜色真的很不錯吧。
只因為無意間，聽到了下屬的對話，室井才知道有『BLUE FISH』的存在。
「室井先生……」
青島睜大滴溜溜的眼睛，下一秒，整個人就湊近了室井。
「…什麼事﹖」
室井因為青島突如其來的靠近，而嚇了一跳。
不過，一向嚴肅慣了的臉孔，依舊透不出任何驚訝的表情。
只是眉頭輕皺了起來。
「你絕對要小心自己的錢包喔﹗室井先生﹗」
青島的語氣跟表情，活像是面臨了自己此生以來的最大危機。
「小心自己的錢包﹖為什麼﹖」
「因為小堇一定會狠狠地掏光我們的財產，來回報她的胃袋的。」
青島的臉色已經是一片灰暗了。
他自己吃泡麵度日也就算了，不能連室井先生也一樣啊﹗
「是嗎﹖」
室井還是無法將擁有超大容納量的胃，跟個子嬌小的小堇聯想在一起。
「對不起，您們所點的餐點送來了。」
服務生推著裝滿各式精緻餐點的餐車，動作俐落地將菜餚一一端上桌。
「哇～～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最近，覺得自己真是幸運啊﹗
青島臉上的笑容，徹底充滿了幸福的甜度。
「那還不快吃。」
室井微微地笑了起來。
室井覺得青島的笑容，一定像銀河黑洞般，具有強大的吸引力。
不然，自己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為其所迷惑，到最後完全淪陷。
唯有跟青島，自己才可以體會幸福的意義。
「是﹗」
青島馬上拿起刀叉，向面前的餐點進攻。
……室井先生的笑容，真的很可愛。
青島毫無遺漏的，捕捉到室井的微笑。
自己此刻所能感受到的除了幸福，還是幸福。
那是一種用語言的名詞，也無法明白形容自身切實的感覺。
心底，總想著，能夠每天的工作都順順利利，
又能和室井先生在一起的話，那自己就應該會心滿意足。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才發現，自己真正所想要的，只是想抓住最平凡的幸福。
是因為，已經有一次，以為會永遠失去的經驗嗎﹖
深怕自己一失神，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千萬，不要再失去了。
=== <WPS> 散色調 ----- (一) 2001.3.1===
--
要殺人其實是很簡單的，只要能忘記砂糖的味道就可以了。
浦澤直樹 Mon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