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我最常想到的詞
如果 沒有用的詞
如果 這種感覺 是愛 不是需要
我也許說得出－－我愛你
＊ ＊ ＊
如果，這已經是幸福．．．
那我又在、尋找些什麼？
「手術完．．．可能要做一段時間的心理建設喔。」
「嗯，我知道了．．．」
「你的臉，會變成你所不認識的模樣．．．就像跑進別人的身體一樣。
這是手術前幫你拍的照片，你原本的臉，好好保管，日後再拿出來看吧。」
「謝謝你．．．」我捏緊手中從你那偷來的拼圖，沒有讓他知道。
這些碎片有著我跟那個人的模樣。這是我和你唯一留下的具體牽絆。
變成了別人，又如何呢？〝我〞，真的有什麼人記得過嗎？
打從在〝那裡〞的時候，我就已經在背叛與被背叛間反覆受害。
拆紗布的那一天．．．我一個人在浴室中，緩緩拆下頭上的層層束縛。
我望向鏡子，迎接我的是，一樣琥珀色的熟悉雙眼，一樣柔軟的褐色頭髮．．．
和一張原先只出現在相片上，中性而夢一般美麗的陌生面容──
我牽動嘴角，那張臉便微笑了。
我蹙緊了眉心，那張臉便哀傷了。
我試著對鏡子露出各種表情。已經看習慣的自己的臉、如今卻充滿了陌生的樣貌。
以後，這就是別人眼中的〝我〞了．．．是嗎？
如果，外貌對你來說是這麼地重要．．．
那這樣的〝我〞，會被你注視著嗎？
我比對著那張照片，試著微笑，發現我笑不出這個笑容。
．．．怎麼回事？
我．．．不行嗎．．．
是沒有在陽光下的緣故嗎？我匆匆拿著鏡子衝到一樓露天的庭院裡，努力地勾勒著。
卻不論怎麼嘗試都不對。我，笑不出這樣子的笑容。
我笑了一整個白天，臉頰已然酸痛，可是，還是不對。
日落之際，我終於用這張臉第一次哭了。
「醫生、為什麼、我不行．．．」我跪坐在草地上止不住鼻酸與哽咽。
「我的手術很成功．．．是你的心情影響了臉上的表情吧。」
醫生的手，暖暖地覆蓋我的頭頂。這樣的雙手，我可以依賴嗎？
「過一陣子你再試試看吧．．．在你找到那個人之前，就先在這裡當我的助手。」
「醫生．．．．．．」我點了點頭。任醫生拉起我回到屋裡昏黃的燈光下。
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才會以為，我還遇得見你。
如果在醫生身邊是這麼平靜而．．．快樂。
我又有多少真心的期待，能再一次，遇見你──
就算遇見你，我又能做什麼呢．．．
你會認得出來，是我嗎？
你會，因為這張臉而找到我嗎？
我．．．找不到你呢。
我真是天真啊，就算找到了你，我想、你也絕對認不出〝我〞是我的，我知道。
之後好像過了幾年．．．
我一直跟醫生住在一起，當他的助手，順便當他的情人。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跟醫生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覺得，這就是幸福了．．．
一起出門，一起逛街，一起工作，一起吃飯洗澡睡覺，一個平常的生活．．．
醫生說，我還在長高。醫生也說，雖然手術成功，〝我的臉〞還是變了。
但是，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居然能不在意地微笑著說：「沒關係．．．」
我真的，覺得不要緊了嗎？我已經不再在乎你了嗎？我對自己沒有信心。
如今，我整形成那個人的意義是什麼呢？
「或許是．．．多了有你待在我身邊的機會吧．．．」
醫生對我說的話語即使是如此動人，他的眼神卻令人發顫．．．那是黑暗啊。
我只跟醫生說，我是從一個男人的身邊逃出來的。因為我不想再待在那裡。
我說你另外有深愛的人。醫生看著那張照片，沒說話。
我想．．．他大概知道我整形的目的了吧．．．
我生平頭一次，感到了愧疚。
原來，被愛也有責任感．．．
不對．．．被愛？我，真的被醫生愛著嗎？
我、不曉得什麼是愛，可是．．．我可以抱著希望，醫生是愛我的嗎？
我可以，像躲在你身邊一樣，躲在醫生的庇蔭下嗎？
這一天，醫生帶著我去出席一場宴會。
座中滿是紳士名媛，醫生說各界的專業人士與大企業家都齊聚一堂。
醫生希望我去當他的男伴。於是我去了。
到了現場才發現，我從來沒有跟這麼多人接觸過．．．
我就站在醫生身邊，卻無法克制地捉住醫生的手臂顫抖不已。
我不認識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認識──
在光影與音調的迴轉縈繞中我感到極端的害怕．．．
我是．．．唯一一個孤獨的嗎．．．
「你臉色很差，要不要出去透透氣？」是那動人的嗓音啊，醫生注意到了嗎？
我點了點頭，鬆開了醫生的袖子便狼狽地逃往人潮最喧鬧的地方──
我忘了，這張如今已屬於我的臉，是如此的美麗。
我忘了，無論何時，我都是吸引野獸最佳的陷阱。
「．．．別碰我。」
就算在多麼熱鬧的場合。就算在多麼明亮的地方。就算在人群中。
野獸還是不會變的。他們一樣披著人皮，愉悅地追捕獵物．．．或是，墮入陷阱。
「麻煩放開你們的手。」
一、二、三．．．啊，至少有五隻。
換了這張臉還真麻煩，以前從不曾一次來這麼多的。
男人們的手不放棄地確認我是男是女。
女人們則故做矜持地用扇子掩嘴而笑。
「．．．．．．」我無法抵抗也懶得抵抗。
他們在讚美我呢，但這張臉不是我的，是造出來的。
我放肆地微笑。
我懂了。
我所需要的，只有一個人的讚美，從以前到現在都是。
剎那間一道銳利無比的視線穿刺了我，心跳鼓動得彷彿在預言著什麼。
那氣息危險得足以擄獲我，令人窒息。
準備獵捕我的野獸們全部落荒而逃。
我耳中只能斥著宏亮的血液脈動聲。
你，扳過了我的肩膀──
．．．是你。
．．．是你？
．．．是你！
你深深地、深深地、看著我──
這是頭一次，我被你注視在眼中──
──雖然是以這張臉。
我無法動彈。神啊，我所尋找的人就在這裡。
我幾乎要落下淚來但只能忍著，你會發現嗎？你會發現是我嗎？
在長久的靜默之後，你開口了。
「你的名字是．．．？」你沉而慢地訴說著，眼中驚喜地映出〝我〞的模樣。
我有多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呢？
果然，果然是這樣啊．．．只要頂著這一張臉，你就會找到我。
一瞬間我已不再想哭泣，我開始嘲笑自己。
「呵呵．．．」我笑了。
「想知道的話，請自己去找。」
從你的眼神當中，我明白了。那個人對你而言是「特別」的。
這次，我不用再當乞求者了。
「原來是這樣嗎．．．」凝視我片刻後，你也笑了。
我還是頭一次看見你的笑容．．．那麼樣地殘酷，那麼樣地魅惑。
「下個星期天晚上七點，在這裡，請你赴約。」
「如果我記得的話。」我將心動不已轉為一抹該是極為艷麗的微笑。
轉身離去。
你、找到我了──
我所做的事、並不是無意義的──
我記得我不過離開醫生三、四步而已，卻完全找不到他。
人真的是很多啊，過於馥郁的空氣瀰漫著紛雜的人造氣味。
站在人的潮流中，更加能了解到，我只有一個人而已。
在這麼多人中，認得我的，竟然只有他而已。
「你好一點了嗎？」醫生從後方摟住了我的頸項。
他回來了啊．．．那個胸膛讓我感到一陣平靜。
「嗯．．．」
突然，我的視線中跑進了你的身影。
「醫生．．．你認識那個男人嗎？」
「哪個？」
「那邊那一個．．．」我伸手指著那讓人無法忽略的男人。
「喔．．．你是說那邊被大群美女包圍的人嗎？那是個來頭不小的傢伙喔。
他是國內最有名那一家演藝經紀公司的老闆。
有錢、年輕、又未婚，他挑伴的眼光很高喔．．．
不管是成為他公司底下的新人、還是他的妻子，都讓那些女人們蠢蠢欲動。
我記得他的名字是．．．」
「不用了。我不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冷冷地說。
「那，我們回去吧？」
「嗯．．．」
醫生牽著我的手走向停車場。我抬起眼，發現外面的夜空竟然綴滿了細碎的星星。
我已經好久好久，沒看過星空了．．．
我還以為，今天會下雨呢．．．
我轉頭看看醫生，醫生正望向前方兀自微笑著，看起來很開心。
「醫生的心情很好的樣子。」
「是啊，見到一些好久不見的人，所以．．．」
醫生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吸引人呢，不過，他並不是為我而笑的吧。
「．．．醫、醫生？！」
「．．．嗯？」
「醫生、你．．．你的手在．．．」
「怎麼了嗎？」
「沒．．．唔、沒有．．．」我無聲地喘息著。
「我想，你也喜歡今晚的星星吧？不過，星星這種東西啊，是只能看卻不能觸碰的。
若不是隔了那麼遠的距離，八成就不會覺得它們美好了．．．
大概是因為站在黑夜中，面對即使是那樣微弱的光線，也很嚮往的緣故吧？
維持這樣遙遠的距離，就會一直覺得它是美的．．．」
那晚是我第一次在星空下做愛。
在車子的引擎蓋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