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幢房子裡你最喜歡的角落是那扇窗。
從窗子看出去有遠山有天空有矮房，更有一樓庭院裡的花草樹木。
繁茂而新鮮，看起來就很健康。
圍牆內一排挑高而挺拔的樹，長到窗口高才往外延伸出分枝。
像是開了一扇扇的枝葉，一層層井然有序地向四周開展。
它的枝椏柔軟，葉子好小。
不管是葉落後搖擺的樹枝還是風中晃動的綠扇都很漂亮……
那是你最喜歡的樹，因為在陽光下看起來很美……
他最喜歡的就不是那種樹了。
他喜歡的是種在牆角，只有一棵的樹。矮小，還很年輕。
枝幹深色，葉子很綠。
你剛來的頭幾年還沒注意到，最近才發現它春天會開花。先開花才長葉。
橙紅色的，大朵而飽滿的花。
他常常看著那棵樹就一個下午。
春暮的時候那些花凋謝了，飄散出很多輕盈的、灰白的、毛絨絨的小東西。
不久前他曾到庭院裡拾起那些小毛球說要寄給朋友。
你問他那兩種到底是什麼樹？
他從書房裡搬出圖鑑翻給你看，你喜歡的是「小葉欖仁」。
那牆角的那一棵呢？你問。
（那棵是什麼樹啊……我也忘記了呢。）他微笑著。
你知道他不是忘了，只是不想說，因為他的笑容看起來複雜而哀傷。
你不懂他。
一直都不懂他。
他的笑容的確是很吸引人，你卻不懂笑容底下他真正的面貌。
他有時會不經意地散發出一種恐怖的氣息，但你不曾問。
是自己的眼力不好嗎？
還是用看的真的不夠？
他不陪著你的時候，看著那棵樹的時間很長。
有時候像是比凝視你的時間還長。
每個人都有過往吧，你是這樣想的。嘆氣著。
這屋裡有一件奇怪的事。
沒有電話。
雖然你根本用不上，但在你來之前這裡就沒有電話。
一架電話都沒有。
啊，還有他很喜歡開車兜風。尤其是開公路。
下雨的夜晚他總是不在家。
他出門的時候，你就坐在家裡，坐在窗邊，為他留一盞燈等他回來。
其實你不想讓他去。你很害怕。
你知道你的時日無多，很久以前一張白紙黑字就宣告了你的死期。
你相信自己的直覺很準……而且一直都是。
記得三年前意外發生那天你非常不安。你卻來不及緊告父母。
然後他們去世了。因為車禍。三個人送到醫院，只有你被救活。
只留下你拖著這個身體勉強活著，還有他們送你的名字……「健」。
你習慣寂靜的腦海中偶爾會浮現他們喚你的聲音。
可惜你一點都沒收到這個名字所帶有的祝福。
你一點都稱不上是健康啊。
主治醫生說如果沒有奇蹟，你應該活不過二十歲。
車禍後做的全身檢查中發現你得了癌症。
來不及了。
你常常想，如果人死後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獄……
那你想跟神說，你想再活一次。
這一生活得太短，你想要活久一點，多體驗一些不同的事物。
你不想再當溫室裡的小花。
一個因為身體不好總是被照顧的包袱。
你轉過頭，發現窗子附近有細微的灰塵漂浮著，在空氣中，在陽光下。
你咳起嗽來。咳咳咳。
你聽不見咳嗽的聲音，所以繼續。咳咳咳咳咳。
咳咳…… 咳咳咳……
胸口很痛，呼吸困難……
你的世界比別人安靜。
打從出生後就漸漸安靜下來了。
你有時會看著窗口的風鈴，幻想自己聽見風鈴的聲音。
你有時會看著窗外的池塘，幻想自己聽見下雨的聲音。
你不知道你腦海中的聲音對不對，但你也問不出口。
你不敢開口，也不敢唱歌。
即使你腦中有著可能被稱做搖籃曲的旋律。
滴滴答答。
下午天氣好的話，他會帶你離開那扇窗，出去散散步。
他總是很輕柔的對待你。對待你孱弱且漸趨無力的殘軀。
抓著你的肩膀時他總是露出惋惜的表情。
有時你讀不出他的唇，只好遞過筆記本給他，請他寫下來。
記得他稱讚過你的字很漂亮。很有個性。像風在飛舞一般，有韻律感。
你只是苦笑著，聽不見聲音的人，也會有韻律感？
你的世界很平靜。
因為正漸漸走向盡頭。
很久以前很久以前，他在醫院裡第一次見到你時，曾呆楞地凝視你良久。
一分鐘？十分鐘？或許更久……
然後他過來跟你打招呼。
你以為他是新的醫生，因為他穿著一襲長而雪白的長外套。
他臉上那副細細的銀框眼鏡看起來也像一個醫生。
〝你是我的醫生？〞你遞過筆記本。
（不是。）他看了看筆記本，再看了看你才明白……
你聽不見。
他慌張地想找隻筆寫些什麼，你又取來筆記本寫下：〝沒關係，我會讀唇語。〞
你對他微笑。
他似乎很驚奇地看著你，然後也淺淺地笑了。
一瞬間你好像聽得到他的笑聲。
後來，不曉得他用了什麼辦法，你跟他回家了。
他說他會照顧你，然後他載你回去，上了那幢房子的二樓。
你和他停在一扇門前很久很久。
他牽著你，不進也不退。只是停著。最後他嘆了口氣，推開了房門。
裡面是一個很寬敞的房間，你一眼就看見了那扇窗，還有窗外的小葉欖仁。
這裡讓你覺得很舒服，不管是風還是陽光，還有他。
他會緩緩地摸著你的頭，你的臉，仔細地看著你的眼睛，就只是陪在你身邊。
現在，他在吻你。
很慢很輕很柔很緩地用嘴唇親吻你。
你坐在窗台上，背抵著玻璃窗。
他在吻你。一面很有耐心地隔著衣服撫摸你。
當他把你壓在床上的時候。
你或許不會注意到，他嘴裡面喊著的名字。
「木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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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之前PO過的《如果》以及《如果 這是愛》的補完篇。
如果看不太懂可以找一找前面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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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是咒語。
是一說出口便無法抑止的解禁秘語。
所以我，絕不輕易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