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住在有個院落的瓦房裡。
家裡不富裕,爹爹在村口的寺廟設了個學堂,專門教導啟蒙的孩童。
娘則待在家裡,每天總是一針一針的刺繡,貼補家用。她繡的東西,連年紀不
大的我,都看的出來好極了。
花鳥走獸、山川景致,無一不活、不靈動。因此,村中的婦女每每遇到女兒要
出嫁時,都帶些銅板請娘幫忙繡些嫁妝。
奶奶早死,而爺爺則在我還只有六歲的時候去世。他在我心中留下的影子並不
深刻,只依稀記得,每當我在家門口的榕樹下跟人鬥蟋蟀時,他就撿了張椅子
坐在門口,靜靜瞅著我玩。
爺爺的眼神雖然像是看著我,但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我回過頭看他時,總是發
現,他是在透過我看著別的東西。
那時我不知是什麼,後來想起來,應該是一種最深沈的掛念和憂傷。
他在掛念誰?在想誰?我不知道。
爺爺去世後,咱家人丁越顯單薄,我是家中的開心果,也是爹娘的心頭肉。
爹爹嚴肅,對我動輒便以孔孟之道教訓,但是若發現我有什麼想要的,嘴裡不
說要買,但往往沒幾天,我就會發現東西放在我的房裡;娘端莊大度,喜怒不
形於色,但不管手上要忙的繡件有多少,一得空就替我縫衣服、鞋子,深怕我
不夠穿不夠用。
但有一件事,我深知他們不喜歡,那就是出門上街。
我問過娘這是為什麼,她坐在繡房裡,繡著百鳥朝鳳,輕聲答道:
「人言可畏。」
小小年紀的我,哪懂那是什麼意思。
但偷偷上了幾次街,村裡的人看到我,臉上的古怪神色總讓我覺得像心裡的一
根刺,刺的我難受,這讓我知道,咱們左家在這小村裡,是不受歡迎的。
就這樣反覆了幾次,我不去了。待在離村子有幾里的家中,和附近啥事也不懂
的農家孩子玩玩,都比到村裡去好。
我喜歡爬上家門外的大榕樹,坐在枝葉之間,想像天地的盡頭是什麼。
隨著我年歲漸長,爹不到學堂去的時候,便拿著四書五經教我念。他雖愛我唸
書,但是一談到科舉,便皺眉。
「做官不是好事。別人家總是要求孩子好好唸書,考個功名,光耀門楣。我不
求這些,我只要你行的正、坐的穩,絕不可違背先聖先賢的道理。」
「為什麼?我念史書,多少人為了榮華富貴擠破了頭,爹卻說做官不好?」我
嘟著嘴回道。八成是爹沒做過官,一生不過是個教書的夫子,所以才不知道榮
華富貴的好處吧!
爹額上的皺紋更深,嘆了口氣。
「榮華富貴有什麼好?人只要放下廉恥,又有什麼得不到的?但一旦做下去,
便是受千萬人唾棄,連史冊上都要寫著污名。隱樵,你千萬要記住爹的話,別
望著去官場裡淌渾水,瞭解嗎?」
「是,爹。」我明著應,暗地裡吐吐舌頭。
我到村裡時,聽到人說,自從推翻暴君,新皇上任快要兩年,貼皇榜廣納天下
賢才,每個自忖肚裡有些才學的莫不摩拳擦掌,偏我左家將官場視作洪水猛獸
,還真是奇了。
爹願意一輩子在這當個教書的夫子,但我左隱樵可不願。
約莫是我七歲的時候,左家發生了些事。
先是三月過了沒多久,爹替我取了個學名,叫「廉」。
這又好笑了,不要我做官,取個廉字又是為何?後來我才想,爹或許早看出我
一心渴求功名,就算現在攔的住我,他百年之後我照樣飛了出去,所以希望至
少不要為了利益拋棄廉恥吧!
我不像以往一樣天天窩在外頭的榕樹上。我坐在房裡,地上堆著比我人還高的
書籍。
同齡的孩子看到學堂就生厭,但我不是,我一本又一本的看,這些東西,就像
個階梯,也像我童年的大榕樹,即將帶我出這個窮鄉僻壤。
接近歲末,天氣漸漸陰冷時,左家來了不速之客。
這位不速之客,是我先發現到的。
我唸書唸的累,一時興起,便又爬到了樹上穩穩坐著。接著,我聽到喀登喀登
的馬蹄和車輪聲,便鑽出樹叢往下看,一輛馬車停在我家門口。
這激起了我的好奇和興奮,除了這村裡的人,我還沒見過外地來拜訪的旅客呢
!
這位客人下了馬車,我才瞧清他一身儒服,質料精美,顯然是位富家公子。我
把頭更伸出樹叢,想看清楚。
那位客人要馬夫先回去後,便站在我家門口,腳步猶疑,似乎無法下定決心進
去。
來都來了,又為什麼不進去?我打算縮回樹叢,從另一邊爬下去,裝作剛回家
門的樣子。
怎知,我才一縮,樹葉發出的沙沙聲便引的客人抬起頭看我,一臉驚訝。
「你……」
我這才看清楚了客人的臉龐。
他的長相清俊,一雙眼深邃漆黑,又帶著玉的溫潤,極為吸引人。
「你……是大哥的孩子?」客人的聲音顫抖,對我伸出手。「來,下來,讓我
看看。」
我皺眉,爬了回去。我天生是個多疑的孩子,改不了。
客人的臉上有著失望,接著又微笑。
「也對,你真是聰明,知道不可以隨便聽信陌生人的話。」
他看了看我,又看看屋內,終於下定決心。
「我先進屋去拜訪你爹。」
他踏進了我家,我又端坐在樹上好一會,等歸鳥飛過夕霞,才慢吞吞的下了樹。
一進屋,見娘紅著眼眶坐在桌旁。
「娘,孩兒回來了。」
娘聽到我的聲音,驚的擦去眼淚,她一向不怒也不哭的,今天這樣還真是難得。
「隱樵,怎麼現在才回來?家裡來了客人。」
「嗯。誰?」
娘的回答頓了下。
「……你叔叔。」
親的?我還以為咱們左家一脈單傳。我聽娘的話,進了內堂,而娘哭過後,卻又
掛著笑容去廚房張羅飯菜。
還沒進內堂,便聽得一個陌生的聲音。
「爹……爹……」
哭的肝腸寸斷,我從窗櫑望了進去,剛剛守在門口的客人,此時跪在爺爺的靈
位前,不停的磕頭叩首,彷彿想把自己的頭給磕破。
站在一旁的爹拉住他,不讓他傷害自己。
「允眉,頭磕破了爹也不會回魂。」
喚做允眉的客人死命搖頭,聲淚俱下。
「爹去世一年,我直到一個月前才知道,現在才回來看他,我還算為人子嗎?
為什麼一年前不通知我?」
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他,那種樣子跟爺爺真像。
左允眉臉色慘然。
「爹不允許大哥您通知我?」
「……」
「爹不想我踏進家門?他還是不願意原諒我?」
爹長嘆。「允眉,你捫心自問,你做的事,天下人幾個能諒解?」
「天下人不能諒解又能如何?」左允眉的臉上有一絲倔強。「他們連指責的勇
氣都沒有。」
「只是在你們面前。爹為官一生,老來清譽全毀在你手上。左家為了皇上盡心
盡力,到頭來被人說以色事人。你不在乎,但爹在乎,我在乎。」
左允眉沒有再說話,他靜靜的跪在爺爺靈位前。
我走到內堂門口,爹發現我,連忙拍了拍左允眉,他看到我便站了起來。
「隱樵,這位是爹的弟弟,你的叔叔。允眉,這是我兒子,叫廉,字隱樵。」
「叔叔。」我乖乖的叫了一聲,左允眉走到我面前,細細端詳。
他靠我這麼近,我才發覺,我長的其實有些像他。
「隱樵……」他喃喃的呼喚,臉上露出初見我的微笑。「叔叔有些東西送你,
過來。」
那晚,娘煮了只有年節才吃的到的大餐,允眉叔叔給了我許多有趣的玩意兒,
說是他從京城帶來的,但我的注意力全副放在他帶來的書上,那些我全沒看過
。
爹見我對書愛不釋手,便笑了。
「允眉,你這可帶錯東西給他了。隱樵這孩子也真奇怪,對玩沒什麼興趣,整
天唸書。」
左允眉愛憐的摸摸我的頭。
「這才好。隱樵看起來聰明,將來一定有成就。」
「也不要什麼成就,一生一世平安喜樂,我便心滿意足。」
娘要替我盛好飯,硬是不准我在看書,要我坐到桌旁乖乖吃飯。
「我明白大哥大嫂清心寡欲,但是為了孩子,兩位真的不回京城?」
我一聽到京城,耳朵豎起。那是我讀書的最終目標。
「回京城?」
「是啊!大哥。難道您要隱樵在這裡過一輩子?回京後,您就繼續任中書舍人
,目前朝廷空虛,正需要人才……」
中書舍人?爹當過官?我眼睛睜大。
爹沈吟著沒答話,良久,才回道:
「我不能回去。」
「大哥!」
「我不能回去。父親為了保住左氏清名,不惜辭掉司空一職,在鄉下鬱鬱終生
,我又怎能違背父親的意思?允眉,你應該明白的。只要有一天你在『他』身
邊,我們左氏,絕不可為官。」
父親連飯也不吃,回了房,而我也抑鬱的吃不下飯。
我搞不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爹說的「他」,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