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wowysky (大天)
看板BB-Love
標題[自創] 不死症
時間Thu Jan 1 19:57:39 2009
那時候我想說,「乾脆死了算了」,於是將反射著白光的小刀壓在手腕上,力道一分重過
一分。
慘白的手腕上蜿蜒而過的青紫色血管越來越清晰,耳邊隱隱約約的聲響彷彿是血液小心翼
翼留過的聲音。
屏起氣息,別呼吸。
直至蒼白的手腕上終於出現一絲鮮艷的紅,我勾起嘴角,驀然感覺到一股緊迫邊緣的狂喜
。
吶,就這樣死了吧。
這麼多年後想起來那時的自己,我總會閉上眼,貼近當時的我耳邊輕輕耳語。
親愛的,就這麼死了吧。
直至鮮艷美麗的紅沾滿你蒼白近乎沒有一絲一毫顏色的軀體。
「親愛的」。
昨晚我愛的男人死了。
他躺在潔淨到像不該有一點髒汙的病床上,那雙我最喜歡的眼閉著,睫毛長長的鋪在眼下
的細紋上,原本那些被我嘲笑越來越多的皺紋,在他呼吸逐漸停止的時候竟也變得美麗柔
和起來。
我坐在他身邊,只是靜靜坐著。
我親眼見證他規律起伏的棉被逐漸歸於平靜,見證病房內由兩個人變成一個人。我仍舊安
安靜靜的坐著,直至病房外傳來了一些腳步聲。
我於是起身,在他仍殘留著餘溫的額頭輕輕落下一吻。
慶祝你如此安祥的死亡。
當你那臉上同樣佈滿如此可愛細紋的妻子踏入這間病房時,你仍然是與她共渡半生的丈夫
。
「景,」擁有一雙又圓又亮眼睛的愛人捧著我的臉,兩條眉毛擔心地打在一起:「你昨晚
去哪裡了?」
我順著他的手臂摸上手指,他總抱怨我的體溫低,這回卻沒說什麼,只是直直的盯著我看
,擔心的神色慢慢的原形畢露,滲入一些嫉妒。
他瞇起眼,眼睛瞬間只剩下一抹黑:「景。」
我來回輕撫他修長的手指,享受指尖撫過每個關節時肌膚傳來的粗糙感。「嗯?」
他更靠近我一些,溫熱的氣息將我包攏,一字一句輕輕問:「你昨晚去哪了?」
他放輕的聲音帶著微微的沙啞,細緻地刺激我的聽覺。我將想打顫的感覺全發洩在緊捏他
指節的力道上,一會才放鬆。我想了想:「嗯,去見前男友。」
他聽我這麼說,眼睛又用力瞇了瞇,滿臉的不高興:「為什麼?」
感覺到他因為憤怒而微微上升的體溫,我一邊安撫地在他唇邊輕吻,一邊心想我這麼誠實
,算不算欺負他呢?
我笑著說:「他死了,我總得去看看他。」
他還是很不悅,卻沒阻止我在他臉上親吻討好的行為:「什麼時候的前男友?」
我稍稍施力,變換姿勢將他壓到床上。稍微想了一會才回答:「三十年前。」
他摸在我腰上的手頓了頓,許久才點頭:「三十年前。」然後指尖緩緩摸上,掃過頸部,
壓住我的髮,阻止了我越吻越往下的動作:「景。」
「嗯?」我抬眼看他,他則略略低著視線。
他有些不安的笑著:「你什麼時候離開我?」
這個問題讓我認真想了一會:「四十歲?」
他按在我髮間的力道重了些,語氣卻越發輕柔,即使如此,我還是能感覺到在那輕柔不確
定的語氣間隱約的顫抖:「為什麼?」
我笑:「當你漸漸蒼老的時候,你不會想看見你的愛人永遠無法老去。」
到了那一天,我想你會恐懼到想殺了我。
到時候,你對我的愛將完全轉化為畏懼。
你對我的恐懼,將把我的愛鞭笞得傷痕累累。
他一個屏氣,像方才的我一樣微微施力,上下位置互換,他緊緊將我抱在懷裡。
「我不會怕。」他在我耳邊壓抑地說。
我只是輕輕的順過他頸後的髮絲。
「景,我不會怕。」
我閉上眼嘆息。他灼熱的體溫滲入我的肌膚,我的指尖,在表層醞成一片熱意,卻始終滲
不入冰冷了許多許多年的血液裡。如果可以的話,親愛的,我多希望你將我的血液燙熱,
從此將我帶離這片冰冷。
「要不,」他說,聲音隱隱顫抖著,我明白那不是害怕,那溫柔、顫抖、不確定的音調,
是興奮,是手段拙劣的利誘與誘哄。「景,讓我跟你一樣,好不好?」
我只是笑。
我的愛人哪,永遠這麼可愛。
★
我被我的第一個愛人騙了。
我雙腿曲跪在他腰側,帶著他溫熱的手,緩緩摸過我赤裸且冰冷的軀體。我半蓋著的睫毛
隱隱顫抖,視線游移地不敢直視他。我不是害怕他注視著我赤裸身體的視線,而是害怕他
溫暖的手摸過的每一吋冰冷肌膚,每一吋每一吋,都像是揭開一件不堪的秘密。
最後我提起勇氣,將他的手帶至左胸,早已模糊一片的視線終於提起勇氣看向他,跟著滾
落一點也不滾燙的淚水。
「我沒有生命跡象。」我說,聲音發顫:「我已經死了。」
他漆黑的眼看著我,好一會沒有反應。
我於是拉開很勉強的笑容,這個動作讓原本好不容易止在眼眶中的淚水無法克制的拚命掉
落:「卻也永遠都死不了。」
我想他一定很難想像,自己的愛人是一個會說話,會動,會掉淚的死人。
他們說這是一種病,一種罕見的不痛、不死,卻會百受折磨的絕症。
「你害怕嗎?」我笑著問。
他一下子拉下我,帶著溫意的唇覆蓋上我的,暫時覆蓋掉那些讓我不知所措的冰冷。
你會害怕嗎?你會愛我嗎?
「我不會害怕,我當然愛你。」他一邊親吻我一邊說。
我安心地抱住他,許久之後才發現那些全是謊言。
我的愛人,老去的你,是多麼、多麼的懼怕我啊。
你厭惡我,憎惡我,到了一看見我的臉就噁心、想殺死我的地步。
親愛的,我不怕你一次又一次落在我身上,那凶狠又惡毒的刀,我害怕的是當我在昏死中
醒來時,你毫不遮掩的痛恨視線。
親愛的,我從不害怕你能夠殺了我。
直至很久以後──直至現在,我仍然想,年輕時候靠在手腕上的那把小刀,要是有勇氣再
深入一些,讓鮮血多填滿我一點,那該多好啊。
就讓死亡的血腥味充斥我的鼻腔,然後我在那之中緩緩失去意識,直到真正的黑暗。
從電腦的搜尋紀錄裡,我發現我的愛人找過有關不死病的蹤跡。
進階地,還看到了一些吸血鬼的紀錄。
我撐著臉看著,電腦螢幕模模糊糊的反映著我的臉,以及帶了滿滿笑意的眼睛。看到有興
趣的地方時,我甚至將手指放在嘴邊輕輕啃咬,就像愛撫那樣的前奏,然後猛然咬落。
拿開手一看,一排淺淺見紅的齒痕,卻沒有文章上描述的兩個深洞,以及源源不絕流出來
的鮮血。我笑了笑,真是遺憾。
看來我不是吸血鬼這麼神秘的生物,我只是一個沒有藥醫的絕症患者──被拉的離死亡很
遠很遠的絕症患者而已。
我笑,卻發現眼淚其實在很悲傷的時候也掉不下來。
★
在離開我上一個愛人之後,我單身了近二十餘年。我很愛我上一個愛人,就如同我愛過去
他們每一個人一樣。在我離開我上一個愛人之後的幾年,他終於無法承受父母的壓力結婚
了,我在寒冷的冬天街角,看著他拿著一張大紅喜帖站在十字路口,神情盼望又絕望地來
回張望。深夜的冬天夜晚很冷,我看見街上了了無幾的行人緊緊裹著大衣離開。
我低頭看了看沒有溫度的手指,再抬頭看拿著喜帖的愛人,他厚重的圍巾稍稍遮住在每一
次呼氣時冒出白煙的嘴,找尋的視線逐漸疲累,緊緊揣在懷中的喜帖終於失望地落至理應
因為這冰寒而結冰的地面。他背過身,痛苦地離開。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他躺在病床上,終於放棄掙扎的時候。
他閉著眼,呼吸逐漸微弱,我坐在他身邊,就像幾十年前那個冬天一樣,明明他就在我身
邊不遠處,明明還感覺得到他的思念,我卻只是看著他,再也不敢越過那條線一步。
「景,你愛我嗎?」幾乎每個「他們」都問過我這個問題。
我總是想了想,然後給予肯定的答案。
我從來都是愛你們的。
迴光返照一樣地他半睜開眼,看著我的神情一下子震驚,一下子恍惚,然後歸於平靜,再
也沒睜開眼過。
我的他哭了,讓我有些不捨,但我肯定我這樣的情緒肯定會讓我現在的愛人嫉妒得不得了
吧。
最後一次我鼓起勇氣,對著死去的他笑著說:「最近還好嗎?」
他理所當然沒有回應,我只是又安靜的坐了一會,在外頭傳來腳步聲後離去。
親愛的,最近還好嗎?
我離開之後,想必一切都還好吧。
我曾經很愛很愛他。離開他讓我痛苦了很久,但我明白這種痛不會致我於死地。在我獨自
生活的幾年內,我常常想,乾脆孤單地久一點好了。
不曉得孤單會不會死人?
許久之後,我養了一隻貓,在一個年輕人的慫恿之下。
年輕人是我的鄰居,二十幾歲的年紀,總是充滿活力的樣子,喜歡在早晨遇見我時拉出一
個可愛的笑容,說:「早安啊!」
我以為他漂亮的笑容不會有黯淡的一天,卻在某天晚上看見憂鬱著來按門鈴的他,手裡捧
著一隻小貓。
小貓不曉得遭到誰的棄養,病奄奄地倒在路旁,他騎著機車晃過去又繞回來,來來回回好
幾次,才終於咬牙將小貓帶去醫院,接著歡歡喜喜地接小貓出院,卻發現家中養許久的貓
咪不喜歡外來者。
「所以……想說……你會不會喜歡……」他滿臉的不好意思跟鬱悶。
我看著他懷中躺得很舒適的小貓,搖頭:「我不會養貓。」
「我可以教你!」他突然提高的音調讓懷中的小貓半睜開眼,動動身體又睡著:「我、我
可以教你,真的,我可以幫你。」
我覺得好笑:「你可以找其他有經驗的人。」
他點頭,又搖頭,重複著那句話:「我可以教你!」
我與他對視許久,終於嘆氣。
許多天後我被他拉著去添購貓咪會需要的東西,然後看著他將我的房子打造成另一個樣子
,一個適合貓咪居住的樣子。
那隻被硬塞到我手裡的小貓率先發現了我的異於常人,起初他會離我遠遠地打量,偶爾會
過來蹭蹭我,當我們熟一些的時候,那隻高傲的小貓會用賞賜般的態度賴在我懷裡,而我
得欣然接受牠的恩賜。
而那個爽朗的年輕人,也漸漸藉著小貓的名義,成了賴在我床上逼問我昨晚去哪裡的樣子
。
我的愛人啊,總是喜歡耍些笨拙的小手段。
比方說現在。
他用利誘的口吻問我:「景,讓我跟你一樣,好不好?」
我則是輕輕順著他的髮尾,輕問:「怎麼一樣?」冰冷的指順著髮尾滑至頸間,我能感覺
到他因為突然而來的冰涼而猛地緊繃。「比方說,咬你嗎?」
他自虐一樣地沾取我冰冷的體溫:「我知道你不是吸血鬼。」
我哼了幾聲單音節做回應。
他靠在我耳邊,聲音低沉:「可是我好希望你是。」
我楞了楞,靠在他肩上空洞地盯著潔白的天花板:「……我知道。」
他輕舔我頸邊,沙啞著說:「就跟我一樣……你離開我之後,會有另一個男人,就跟我一
樣。」他抬起頭看我,偏著頭問:「景,我能夠允許嗎?」
我看著他,感覺到他捏在我頸上的力道緩緩用力。他痛苦地笑:「景,我完全沒辦法忍受
。」
看著他扭曲地笑,我突然想起過去的那些愛人。
那些「你愛我嗎?」都痛苦的不得了。
愛啊,我當然愛你啊。
親愛的,我當然愛你啊。
那隻高傲的貓坐在房門口,微微擺動著尾巴,神情冷淡地看著我們。
我的愛人低聲沙啞著說:「我最近只要想到你不久會離開我,我就沒辦法忍受,沒辦法忍
受──我簡直快瘋了!」
「景,你愛我嗎?」
「……嗯,愛啊。」
我明白這一次一次的回答,都將他們推入另一個更深更絕望的深淵。
「我最近開始想,」我的愛人靠得離我很近,淚水一點一點,溫熱地滴到我身上。「你是
不是真的存在過,你是如此冰冷,我是否真正觸碰過你?」
我朝他微笑:「怎麼會沒有存在過呢?」
「景,」他置若罔聞:「我是否真正遇見過你?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你了,我肯定會痛苦地
這麼想。」
「景,我是不是愛上了一個壓根不存在的人?」
我閉上眼,突然想起我忘記了很多事。
我忘記那一天,我是怎麼進到我上一個愛人的病房,又是如何在他的妻子進屋時無聲無息
地離開。以及當初那把劃破我手腕的小刀,在劃出血痕之後,去了哪裡了呢?
而這個病,又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
門口那隻總是對我百般不屑的貓發出一聲近乎尖叫的尖銳叫聲。
劃破了我們的耳膜,然後銳利地劃破了我血管中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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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61.227.20.14
推 meisterhaft:一個人的永生其實是很悲哀的Q口Q 01/01 20:11
推 no16:好看&哀傷推... 01/01 20:14
推 rd2l4:然後呢?? 懸念... 01/01 20:15
推 tzueike:其實最後一段我看不懂,這篇文章我想到了少女革命... 01/01 20:32
→ tzueike:和月下桑的一篇作品,進到某個空間內的人都不死 因為他 01/01 20:32
→ tzueike:們都已經死了...嗯不過還是差很多啦XD 01/01 20:33
推 IamJin:是天大>//////////////////< 這讓我想到天大之前也寫過永生 01/01 20:35
→ IamJin:的劇情:) 我覺得說要離開那裡好淒涼哀傷..../_\ 01/01 20:36
推 Trilightwing:永恆的生命和永恆的悲傷是一樣的東西(好像是吸血鬼 01/01 20:36
→ Trilightwing:小莫說的,忘記動畫叫什麼了 01/01 20:37
→ IamJin:說到生命的永恆我也想到九把刀有本書叫拼命去死也是這樣@_@ 01/01 20:46
推 ZENFOX:除非遇上了第二個彼此吸引的永恆。(謎) 01/01 20:50
推 souvenir:推! 01/01 20:51
→ IamJin:不過要永恆愛一個人以現實來講有點難...抱歉不小心認真(汗) 01/01 20:52
→ ZENFOX:所以就是永遠的黑洞啦~-u-+(茶) 01/01 20:56
推 Hyacinthcat:最後面看不太懂.....@@ 01/02 00:02
推 debitako:Q_Q 好難過噢...... 01/02 00:30
推 saroyaglaia:應該是他本來就死了沒錯...就算一直自殺...也覺得自己 01/02 02:07
→ saroyaglaia:還沒有死或死不了...所以反而一直存在這個世界上... 01/02 02:08
→ saroyaglaia:而且他一直在潛意識當中不願回想起自己到底是怎麼變 01/02 02:09
→ saroyaglaia:活死人...所以當他開始真正開始回想時...貓對"鬼"叫了 01/02 02:10
→ saroyaglaia:也就打破那個一直存在的假象保護......純粹猜測XD 01/02 02:11
推 HoarSheep:寫的真好! 推, 而且好悲傷。 01/02 08:43
→ eva0617:推 謝謝saroy大解說 01/02 12:22
推 thegreens:saroy大講的真好! 非常態的"永生"真的是很痛苦的事.. 03/31 0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