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約滿的半年空白期裡,Fany倒水似地大把大把的花錢,買最好的曲
子,租最好的錄音室,請最好的排舞師,找最好的美術設計公司做唱片封套。
寶賢每月拿收支表給他看時,都一副膽顫心驚模樣,「你要豁出去也給
自己留點後路,別忘了家裡還有父母等著你供養。」
「放心,服裝公司那邊不是一直在賺錢嗎?」他只是笑。
也許是非成功不可,也許根本就是在刻意毀滅自己,Fany並不害怕。
小時候父母都忙著工作,無可奈何地對兩個兒子採取放任政策,每次玩
到受傷回家,母親雖然會抱怨他被Brian和潤亞帶壞,口裡下令不得再與這
兩個野孩子為伴,可從沒時間真正干涉過甚麼。
也曾經反對他進娛樂公司當練習生,吵鬧過後,最終也隨他自由發展。
對於Fany決定自立門戶,早已提前退休的二人也未有置喙。
只在他跟一個已婚女演員的緋聞見報那天,母親曾猶豫地敲開他的門,
眉頭輕蹙地問:「這不是真的吧?」
他剛打開一瓶琴酒,聞言低笑:「吃飯是真的,姦情是有人想太多。」
「可是……」
「媽,我總得保持著知名度。」
「惟有這種方法嗎?」
「我也可以去鬧巿裸奔。」
母親眉間的結皺得更深,靜了好一會兒,終於只問:「你喝酒是不是喝
得太兇了?」
他記得自己笑了笑,並沒作聲。
而母親也沒再說甚麼。
Fany在她轉身離開時,衝動地拉住她的衣襬,「媽媽,我總是愛你的。」
母親驚訝地回頭,臉竟然慢慢地漲紅,咕噥道:「說甚麼傻話。」便曳
過衣服匆匆走了開去。
他收起笑臉,退到窗邊坐下來。
忽然就想起小學六年級時的母親節來,其實沒甚麼特別,父親像往常一
樣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處理文件,任職護士的母親得輪更當班,他跑到隔壁跟
Brian擠一塊兒看電視。
後來兒童節目主持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說:「母親真的十分偉大,小朋
友要記得跟自己的媽媽說一句『我愛你』哦!」
Brian一骨碌從沙發裡站起來,衝廚房裡在忙著弄晚飯的姨喊道:「媽,
我愛你。」
手裡拿著菜刀的姨探出半邊身,裝出一張猙獰的臉說:「這是當然,我
十月懷胎痛得半死把你生下來,還得供書教學將你養育成人,你敢不愛我,
我就把你煎皮拆骨。」
Fany看到呆住,然後跟Brian一起笑到直不起腰。
其實那時候他有點怕Brian的母親,何時上床睡覺要管,擦牙要管,洗
澡要管,上課遲到要管,說話粗俗要管,玩太瘋更加要管,教訓過兒子,有
時連他都得捱罵。
喝乾不知第幾杯酒的Fany有點暈眩地想,也許是因為姨會煮很好吃的菜,
他始終喜歡待在那兒。
然後他就睡著了。
唱片完成後,離約滿還有一個半月。
他無聊得發慌,成天纏著寶賢檢討歌曲舞步以及宣傳策略有沒有需要改
善的地方,終於惹得那傢伙拍桌子大叫:「我要放假。」
後來,他在幾百年不進一回的家中書房,找到一紙箱蒙塵的黑膠唱片,
據說是外祖父的遺物。
老調的旋律,陳舊的唱腔,他一張一張地聽,竟覺得十分動人。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那裡,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
……
午後坐在玻璃窗下一邊啜著紅酒,一邊跟著歌曲輕哼,彷彿能感覺自己
麻痺多時的心在一突一突地跳動。
母親有回路過,靜靜地看了半天,問道:「你怎麼會喜歡這種老歌?」
他歪頭認真想了想,「現在很難找得到這麼好的填詞人。」
新唱片正式上市前一天,舊東家像要為他刻下墓誌銘般,推出了一張號
稱囊括他一生最美好記憶的精選大碟。
寶賢再一次氣到拍桌子,「我早曉得他們會使出這陰招。」
Fany想說那你還有甚麼好氣的,終於只是笑。
笑其實真的很容易,嘴角稍微使力往上掀,已經可以騙過許多人。
一個星期後上歌謠節目打歌,過去不是打頭陣便是壓軸出場的他,只被
安排在流程中間演唱。
相熟的監製趁著他準備上台時,走過來壓低聲線說:「那邊的人說讓你
出場便拉大隊走人,鬧到最後才勉強為你爭到這時段,希望你別介意。」
那邊是哪邊,不言而喻。
他還是笑,一臉認真地答:「你們的好意我會記在心裡。」
回家路上寶賢不住冷哼,「賣甚麼鬼人情,雖然今天有五組表演嘉賓是
那邊的人,但能上節目露臉,等於直接拿鑰匙大搖大擺走進幾十萬觀眾的家,
我就不信他們真的敢走。」
「難得人家還肯花心思籠絡我,何妨陪他們玩玩。」
「你不會還想說這事正好證明你仍有利用價值吧?」趁著紅燈的空隙,
坐在駕駛座上的寶賢回頭用力瞪他一眼。
Fany又笑。
窩在皮椅子深處,他將目光投向遠處,輕輕地哼起歌來。
我的心裡只有你沒有他,你要相信我的情意並不假,我的眼睛為了你看,
我的眉毛為了你畫,從來不是為了他……
寶賢從後視鏡裡瞄了他一眼,再一眼,終於在他下車時問:「你不是卡
到陰吧?」
他抹了把臉,說:「下張唱片不如就翻唱這些老歌好了。」
「……明天我們先去廟裡走一趟比較好。」
在通告不多的狀況下,新碟銷量並沒有很好,若是過往,勉強還有點利
潤,可Fany花錢花得太兇,寶賢抱住收支表呻吟:「連成本都撈不回來。」
「不是有劇本送過來了嗎?」
「那劇集是找你當第二男主角,而且說甚麼製作費有限,硬是把你過去
的片酬打了個六折,接這種工作等於自貶身價。」
Fany冷笑,「我還得付你薪水呢!現在不是我能挑剔的時候。」
回到片場重過久違的日夜顛倒生活,他沒有欷歔,沒有怨嘆,反而有點
樂在其中。
連導演都忍不住說:「看你演慣痴心好男人,沒想到做起愛耍心機的反
派角色來,竟然如此生動。」
他從來覺得自己是個天生的演員,難得這回不必成天掛著笑臉,更加手
到拿來,輕鬆愉快。
另一邊廂,不顧寶賢白眼翻到快面肌抽筋,逕自籌備起老歌重唱的唱片
來。
Fany帶著紅酒進錄音室把燈一關,即使只能偷著拍劇的空檔,可不出半
個月已錄好所有歌曲。
不再執著於封面設計,也沒必要特別排甚麼舞蹈。
乘住劇集開始播映的時機,唱片也跟著上巿。
亮相歌謠節目演唱了三數回,Fany便自行腰斬宣傳期。
銷量卻乎意料地好,好到寶賢每天不停接電話,清談節目、遊戲節目、
綜藝晚會、商品宣傳活動、電視廣告、電影片約,各種邀約不斷。
他只挑了其中一齣劇集接拍,還是同一個導演,他照樣拿同樣的折扣價
片酬。
寶賢樂得笑不攏嘴,「你還真是個幸運之子。」
後來有綜藝節目監製透過導演說情,他才破例參演了一個慈善直播節目,
因著新劇戲份重時間趕,匆匆來匆匆去,唱的是壓軸。
「剛才在後台你有沒有看到?好多舊公司的熟面孔呢!」寶賢似大仇得
報般興奮,就差沒仰天狂笑三聲,然後便正顏說:「新唱片也該開始策劃一
下了。」
Fany卻只覺意興闌珊,乾脆同時簽了兩部新劇外加一份電影片約,緊密
行程一路排到半年後。
其實他甚至有點後悔那一時的衝動。
唱片中的每一首歌,他唱來都似被挖起一塊心頭肉,雖然過後會有種曾
經大哭一場的痛快感,但每在舞台上展示自己血淋淋的傷口一次,他就覺得
自己的感情又廉價了一分。
寶賢不再被財政本子迫得鎮日神經兮兮,眼底終於閃過關心,「你這樣
肝臟還沒來得被酒浸壞,身體就會先累垮。」
他勾起唇角,「哥,你是擔心不能只陪我玩一年就走嗎?」
趁著電影開拍前的一星期空檔,Fany再也按捺不住,連夜坐上飛機出國。
僅僅憑住默記在心的一所大學名稱,他戴著耳筒在校門前的咖啡店一角
坐了兩天,終於遠遠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混在一群同學當中,不知是他無法改變的偏見,還是東方人身型真
的比較吃虧,總覺得他特別小,特別脆弱。
Fany低下頭微笑,頭髮也早該修剪了,劉海都長得蓋住半邊眼睛。
倦意忽地如潮水般襲來,他從褲袋中掏出兩張紙幣結帳,準備回酒店好
好睡上一覺。
轉身一抬眼間,卻再也無法動彈。
「來了?怎麼不叫我?」Brian邊問邊伸手使勁捏他臉皮。
就像小時候般。
彷彿他們只是下課後各自回家丟下書包換過衣服,便又在相約的街角小
公園聚頭,總是他先來,而他後到。
「你看起來老多了,我不確定那是你。」
「去死,你才瘦得像人乾似的。」
Fany一時沒忍住,抬手抱住Brian將臉孔埋在他的脖頸間,然後放聲痛
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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