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後,潤亞問過他是否曾因Chester的出現而妒嫉,語氣除了嘲諷,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Fany只是托住頭看著她笑,當然,表情裝得很委屈。
他或者多次抱怨Eru送小狗給Brian不懷好意,可從沒真正擔心過這個人。
三年前,或者是更早的事,他興起推出了一張重唱別人作品的大碟,收
錄的,都是他聽了會感到心臟被一隻無形大手狠狠擠捏得似要滴出血來的老
情歌。
第一次為那唱片到電視台出席歌謠節目打歌時,有個新人走到他面前,
靦腆地自我介紹道:「前輩,我叫Eru,我一直很喜歡你的歌,尤其是你唱
的情歌。」
他直直地看進他的眼睛,然後輕輕地微笑,「你是送Chester給Brian人,
我記得你的樣子。」
後來這個自來熟的人,不時會纏著Fany陪他喝酒。
「他說,你們都是他的摯友,他甚至偷偷期待你倆終成眷屬,然後有一
天,他也會結婚生子,你們三人的子嗣還會繼續成為彼此的朋友。」
Eru酒後總是絮絮不休,雖然面孔被酒精染紅,但Fany知道他沒有喝醉。
「你怎能想像一個對自己那麼不坦白的人,竟可以用坦白把你傷害得這
樣徹底?」
一口乾掉杯中紅酒,Fany還是微笑。
Brian可以有多懦弱,又可以有多殘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我曾經以為,他就是那個可以讓我覺得自己真正活著的依靠。」Eru
窩在夜店包廂舒適的皮沙發內,低聲哼起歌來,是Fany初出道時曾經派台的
一首情歌,彷彿是很老很老的一首歌了。「當然,後來我發現自己錯了。」
Fany總覺得這小子心裡有一個人,他傷了那個人的心,始終未曾原諒自
己。
瞇著眼點起煙,他問:「你到底想問我甚麼?」
「你推出這專輯,究竟是想告訴他你還在等待,還是單純想讓他難過?」
「我只是太喜歡那些歌而已。」
難免會覺得Eru多事,但Fany並不生氣,他太了解這感受。
被Brian的自制所苦,又心不由己地憐惜他的自苦。
所以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想,這人應是狐狸精托世,生來就是要遺禍人間。
為甚麼當時會隨波逐流,搭上一個又一個向自己示好的女明星呢?他無
意為自己的縱慾作解釋,他就是想麻醉自己,就是覺得甚麼都沒所謂了。
至於為甚麼要告訴Brian這一切,Fany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只能苦笑,
他嘗試過太多太多次,最後終於想到既然他放不開Brian的手,不如就讓他
推開自己的手。
又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後悔這幼稚的決定的呢?
他再次苦澀地笑。
那一剎那,他永致難忘,潤亞哭著說:「我不後悔曾跟你走過這一段,
但當初若能守住那個當一輩子朋友的承諾就好了。」
這個為他帶來過許多歡笑的女孩,小時候連跟野狗打架小腿被咬出一排
血洞來,都會倔強地瞪著大眼睛一眨一眨,將眼淚嚥回肚子裡去。
令他驚訝,令他生氣,令他欽佩,也令他心痛。
他卻讓她哭了。
終於承母親貴言在國家運動場舉行個人演唱會,情歌唱得太投入動聽,
舞動更是激烈忘情,迴響好到讓社長親自現身慶功宴,拍著他的肩膊說:
「你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弟子。」
可站在舞台上,Fany覺得前所未有地寂寥。
懦弱地借助酒精逃避現實時,他抱了生平第一個男人,發現男人的唇一
樣柔軟,卻在清醒過來後,更可悲地發現自己真正渴望的柔軟,他極可能一
輩子都不會嘗到。
如果只能做Brian的朋友,那他就乖乖地扮演好朋友這角色吧!
他甚麼都沒有,他只有他了。
將Jersey放在Brian身邊,就是要提醒自己的罪惡,也是為了堅定對自
己的承諾。
可恨這人明知他靠臉孔吃飯,拳頭卻總往他面上招呼。
告訴Brian自己被潤亞拋棄那一夜,Fany並沒有哭,他覺得自己沒有哭
的資格。
他無法解釋動機,也許單純是為了向潤亞道別,也許是為了懲罰自己,
不顧跟在身邊的經理人反對,他擅自與電視台監製達成協議,唱了自己覺得
應該唱的歌。
I just wanna say I made a big mistake
And now I gotta face the fact that I
Shoulda been a better man
The kinda man that you needed
然後他這個最令老闆引以為傲的弟子,眼睜睜看著送上門的工作被全數
拒絕,知道手上早已簽約的工作完成後,自己會被直接踢進冷宮。
從璀璨落入平淡的日子比Fany想像中難捱,尤其他還剛花光積蓄買下父
母夢想了大半生的獨立洋房,自覺付出良多,但他終於明白自己果然是個幸
運兒,到這會兒才首次體會到經濟壓力,以及處在被利用立場的無奈。
那一陣子,Brian為了他哥哥逃避懷孕女友的事而苦惱不已,再然後,
連潤亞的母親都被發現患上肺癌。
明知道該遠離,可連潤亞都不在,他實在不放心讓這個敏感又愛胡思亂
想的人獨自面對失眠夜。
Fany不想虛偽地說甚麼,他也為姨和自己的前途而憔悴,可是他很快樂。
這個人放任他陪伴著自己,彷彿他需要他,一如他需要他。
而且,他還終於願意聽他的歌。
在兄嫂正式註冊結婚那天,Brian問他:「他們這樣,會幸福嗎?」
也許只有上帝了解他們的默契,他懂得他的退縮,他的眷戀,還有他的
歉疚。
他假裝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無比誠懇的說出真心話:「如果很愛很愛,
應該甚麼都可以包容。」
Brian連埋頭伏在書桌上寫報告的樣子,都美麗得教他心悸。
況且還有Chester和Jersey陪他玩。
那兩隻小東西每回見到他,就似螞蟻見了蜜糖,即使他沒力氣沒心情陪
牠們玩,還得貢獻出大腿讓牠們當枕頭睡。
Brian曾經一臉鬱悶地問:「我才是每天餵飼牠們的米飯班主,為甚麼
牠們好像喜歡你比我多?」
他坐地板上低著頭為Chester梳理毛髮,頓了頓,輕輕地答:「不是說
小動物的第六感特別好嗎?也許牠們知道我很寂寞吧!」
儘管有心收歛,可畢竟放縱過好一段日子,主動打過來的電話也未曾間
斷,Fany知道這不值得自豪,但也不覺得愧疚,他偶然還是會遵循自己的欲
望。
也許潛意識之中,還想借此鞏固自信,他是被公司雪藏沒錯,但忘不掉
他的仍大有人在。
勾在他衣服上的心型鑽石耳環絕對不是個意外,跟他玩過這種小把戲的
人不少,他只是沒想到身在谷底的自己,仍然具有這種吸引力。
Brian冷冷地拋下一句:「我明白,你玩習慣了,這沒甚麼,我反正也
聽習慣了。」卻無法掩飾自己如釋重負的表情。
猶如當頭棒喝,Fany總算明白,甚麼決心都是狗屁,他還是暗自希冀,
心不由己地等待。
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久,他變得害怕黑夜,要命地漫長,又諷刺地蒼白。
每天黃昏降臨,他便將自己鎖在睡房內,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
Brian致電向他求救當天,Fany剛乾掉第一瓶琴酒,所幸彼時他已不容
易喝醉,將五包即溶咖啡粉攪成一杯糊狀物體匆匆灌下肚,他馬上駕車出門。
還好只是大嫂要生產了。
那個似是老成持重了一輩子的人,在電話裡怎麼說都說不清,害Fany以
為是他受了傷。
「你這會兒丟臉丟到大西洋去了。」在產房門外揉著Brian的髮,他不
知是被恐懼還是過量咖啡因催迫得瘋狂跳動的心,才一點一點地平緩下來。
Brian悻悻然回道:「記住我永遠比你年長。」語氣太過心虛,臉龐又
太過緋紅。
他捨不得移開目光。
曾經的卑微,曾經的絕望,瞬間成了過眼雲煙。
然後想到自己是Brian樂意依賴的人,還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所以一再受傷害他怪得了誰?是他自己沒出息。
Fany沒有宗教信仰,但相信冥冥中自有主宰,許是那主宰憐憫他俯首認
命,忽然間,公司決定放生他這困獸。
已經深切認識到金錢重要的他,甚麼工作都接,再無聊的工作也認真地
做。
忙到經理人會酸溜溜地說:「媽的,我為甚麼要代你被那些女明星罵裝
大牌?你知道她們說話可以有多刻薄嗎?誰會付我這精神損害的賠償金?」
Fany並不在意,反正他也沒心情再玩。
而Brian雖然還是逃避他的目光,但更多時候,卻似乎在等待他的到訪。
「我明天開始給兩個小孩當家教。」
「為甚麼?你又不缺花用。」
「空閒時間太多了,以前還有潤亞迫我陪她逛shopping mall,現在連
可以看的書都沒有了。」
「總有朋友可以陪你看電影吧?」
「因為你,我甚麼時候有過機會認識別的朋友?」Brian狠狠地瞪他一
眼。
Fany一直疑惑,這傢伙是否曉得自己的眉眼有多勾人,語氣又有多撒嬌。
接到Brian主動邀約他帶小狗散步的留言那天,他為了趕戲已經三十多
個小時沒睡,在令他眩暈的黎明下,將留言反覆聽了七遍,才能確定自己不
是幻聽。
然後,幾乎哭出來。
雖然因遛狗照片見報讓Brian產生了點誤會,可是當他鼻尖紅紅地問他:
「不累嗎?」他又覺得甚麼都可以忍受。
「嗯,有一點。」他飛快地抬頭看他一眼,知道自己難受的同時,這人
也不好過,「可是除了這兒,我沒別的地方好去了。」
事後想起來,還暗自在心中竊喜,他們那樣,倒真有點小情侶鬧彆扭的
模樣。
竟然覺得一輩子這麼曖昧下去,也算樂事一樁。
大概是要懲罰他的得意忘形,那個被他傷害過的女孩忽然來了電話。
「你這笨蛋怎麼樣我才不在意,可是我希望Brian幸福。」
他怔住半天,才勉強擠得出嘶啞的聲音來,「謝謝你通知我。」
「去死,我不是為了你。」潤亞啪地掛斷電話。
好像是中學二年級時,他們的語文老師結束了一段失敗的婚姻,有天在
講解朱自清的《背影》途中,忽然離題萬丈地說:「你們知道愁腸百結這詞
語是怎麼來的嗎?因為心痛到極點時,原來真的連腸子都會痛起來。」
年少無知的Fany為此曾沒心沒肺地笑過,還是看不過眼的Brian豎起教
科書擋住他放肆的臉,但放下話筒那一刻,他真的痛到不得不彎下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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