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我便給潤亞的母親打電話，問：「姨，需要暑期工嗎？」
「一個人還是三個人？」
「一個。」
姨靜了一會兒，笑道：「隨時歡迎。」語氣還是寂寥的。
行李雖然是我自己收拾的，但母親還是一邊嘮叨我不戀家，一邊往裡面
塞東西。
我環住她的肩，笑嘻嘻的說：「海邊環境好，我可以舒適地看書，還能
順道賺點買參考書的錢。」
母親嗔道：「怎麼？你是嫌家裡環境不好，礙到你唸書了？」
「小的不敢。」
她嘆一口氣，說：「你去輕鬆一下也好，媽知道你唸書很累，別玩太瘋
就是了。」
即使只得我一個，姨還是特地駕車來火車站接人。
她甚麼都沒問，只說：「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不過別嫌膳食差。」
小食店的生意比去年興旺許多，白天常常忙到停不了手，我在看似熱鬧
卻又疏離的哄哄人聲中，尋到了久違的平靜。
晚上我跟姨還是會坐在店面前乘涼，偶爾聊聊天，但更多時候，只是各
自安靜地抽煙。
姨對我抽煙一事頗不以為然，但她並沒說教，苦笑一聲，「我是其身不
正，沒資格說別人。」便不再為此置喙。
有一天，潤亞也會成為這樣教人舒服的人嗎？
我有點期待，又有點猶豫。
如果必須像姨那樣受過傷，我倒寧願潤亞繼續天真任性下去。
沒多久，我便發現有個男孩每天都來小食店，一坐半天，眼睛老在我身
上打轉。
他身材高大，臉上蓄著薄薄的鬍子，但怎麼看都不比我年長很多。
坐了兩個星期後，一天傍晚我沿著海邊散步時，他追了過來，說：「我
叫Eru。」低沉的聲音有一點點像Fany，並不討厭。
我沒有作聲。
他倒是不氣餒，又說：「我知道你叫Brian，老闆娘都這樣喚你。」
「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連側頭都懶，我只看著前方說：「我不是你
的同類。」
Eru輕聲笑了笑，「甚麼同類？」
我加快腳步走回小食店。
隔天Eru繼續來報到，還靠到櫃檯邊來，指著我在翻的小說本子說：
「這書不錯，我也看過，不過作者上月推出的新作更精彩。」
「客人，想要點甚麼東西？」我冷淡地問。
他端詳我半晌，溫聲答：「紅豆冰好了。」
我將點餐單子交給姨，剛要轉身回民宿去打掃，就見一群男男女女走進
店來，其中有個女孩甫見Eru便嚷道：「原來你在這兒，真受不了你這人，
大夥兒一起來玩，你卻老是離群鬧失蹤。」
帶著深意的眼神在我臉上溜了一圈，Eru才回過頭去應道：「你們天天
耽在沙灘上曬太陽，我可不想得皮膚癌。」
姨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只好留打消念頭在店裡。
那天晚上，姨問：「那個叫Eru的是你朋友？」
我吐一口煙，「不是。」
第二天Eru一進店便直接走到我面前，低聲下氣的說：「我沒有惡意，
連交個朋友都不可以嗎？」
我嘆一口氣，答道：「我來這兒是尋求平靜，不想多生枝節。」
但他還是每天來，看看書，又看看我，一副把這裡當成家的舒適模樣。
我終於忍不住問他：「你把朋友通通丟一旁好嗎？他們會擔心的吧？」
他眉開眼笑地看著我，「不會，他們一向把我當怪胎。」
我失笑，「這是值得高興的事？」
「你肯跟我說話，當然值得高興。」
「我不是……」
他抬起手打斷我，「我知道，我不求別的，只想跟你說說話。」
「值得嗎？」
「嗯。」
也許是在Eru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漸漸收起冷硬的防禦，偶爾會
跟他談談小說，或者聊一下電影音樂。
反正他每天來光顧，就當是給熟客的特別服務好了。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比我還小。
見我驚訝地睜圓兩眼，他有點得意地摸了摸唇上短鬚，嘴上卻說：「我
只是長得比真實年齡成熟一點，是你太娃娃臉。」
「吥，」我笑彎了腰，「蓄著汗毛當鬍子，你裝甚麼大人。」
「不好看嗎？」
「大概只有你覺得好看。」
他靜了半晌，低聲道：「你笑起來真好看。」
我愣住，隨即抬高聲線說：「不要跟我說這種話。」便轉身拂袖而去。
連我都覺得自己無理取鬧，Eru卻似乎一點都不在意，隔天照樣現身，
還把鬍子刮掉，微笑著問：「這樣有比較順眼嗎？」
我只好擺出笑臉，答：「比較像地球人。」
姨後來又問過我：「那人真的不是你朋友？」
我還是答：「不是。」
我不需要這樣的朋友。
知道Eru的朋友聯袂離開只得他一人留下那天，我又忍不住說：「不要
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我不覺得是浪費。」
「一個夏天的快樂，值得嗎？」
「我不知道，」他直直地看著我，「我不在乎。」
會說這種話，明明又不似我。
我低下頭苦笑，他這樣子，倒是有點像Fany。
Eru總是在我散步時死纏上來，見我不想說話就配合地保持沉默，我便
不再堅持，隨他跟在身旁。
一天回到小食店，甫進店門就有人朝我懷裡撲來，我腳步踉蹌的往後退，
背後馬上又掛了個人，好不容易壓住驚看真切了，才發現是潤亞和Fany。
潤亞伏在我身上委屈地說：「你就那麼狠心丟下我們不管嗎？我們不是
鐵三角嗎？」
「你真想我，會等到現在才來？」我沒好氣地戳她的臉。
Fany在我耳邊低笑，「她天天嚷著要找你，是我太忙沒空陪她過來。」
暖烘烘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廓，酸麻的感覺從脖頸一直漫延過半邊身子，
我僵硬地回肘把他撞開，抱怨道：「你重死了，滾開。」
他笑瞇瞇的說：「看在我苦苦哀求才能跟公司請到三天假的份上，你別
生氣啦！」也不管我如何回答，又纏了上來。
我嘆一口氣，放棄掙扎，低下頭對潤亞說：「我沒生氣。」
她扁起嘴，「真的？」
「好吧！有一點。」
「同樣的錯我不會再犯第二次。」
「最好是。」
「小筱對你讚不絕口，說你臉都快僵硬掉了，還一直保持著微笑。」
「嗄？」我皺起眉。
潤亞將臉埋在我胸前，小聲說：「我只是想說，有你這朋友我很驕傲，
Brian，我愛你。」
我心軟到極點，抬手環住她的肩，「好好好，我也愛你。」
Fany索性從後把我跟潤亞同時抱住，笑道：「我愛你們。」
我只好也笑了，「既然我不生氣，請問你們可以放手了嗎？這裡是店面。」
潤亞抬起頭抱怨，「Brian，你真沒趣。」
「客人都快被我們嚇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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