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周六假日,佑赫卻在早上八時正就被鬧鐘吵聲了。
當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還膠著在時針上時,身旁的勝浩已大聲
呻吟著爬起床,跌跌碰碰地摸進了洗手間盥洗。
八時正呢!
對上班時間是下午四時至凌晨十二時半,不到清晨四時絕不
睡覺,每天習慣十一時後才起床的他倆而言,八時正呢……佑赫
揉了揉酸澀發疼的眼皮,不如直接拿刀捅他好了。
「勝浩你瘋啦?」
穿戴整齊的勝浩從洗手間走出來,撿起擱在床頭櫃上的手表
塞進褲袋中,說:「你接著睡。」
「別忘記我們買了下午的票看電影。」佑赫閉著眼答。
勝浩沒答,拉開睡房門張羅起簡約得不能再簡約的早餐來。
一杯牛奶,兩片吐司。
佑赫在床上翻了一個身,頓了頓,又翻一個身,終於還是爬
起床來,只是實在累得受不了,半邊身掛在睡房的門框上問:
「你去哪兒?」
勝浩抬頭看他一眼,「媽媽昨天打電話給我,我下午便回
來。」
媽媽?
喔!是四月呢!
佑赫登時清醒過來,問:「掃墓嗎?」
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勝浩一口喝乾杯中的牛奶,拉過外套
就要出門。
佑赫快步奔到門前攔下勝浩,「我陪你去。」
勝浩咬住唇,半晌才說:「又不是你的外婆。」可是腳步已
停了下來。
「等我。」佑赫湊近勝浩的臉蹭了蹭,急步跑回房間換衣服
梳洗。
去年重陽,勝浩也是一聲不響的跑了出去,佑赫那天下班回
家時,發現這個偷偷跟同事調假的傢伙窩在房間一角,板得緊緊
的臉上掛住一雙紅眼睛。
佑赫沒親眼看到,但他想,勝浩大概不只哭過一場。
軟硬兼施之下,勝浩才不情不願地說那天去了拜祭他的外
婆。
勝浩的父母離婚後,他便與媽媽搬去跟外婆住,老人家話不
多,也不愛哄小孩,祖孫二人並不特別親厚。那一年,勝浩才八
歲。
「那時候許鞍華還沒拍《女人四十》,一般人還搞不懂柏金
遜症和老人痴呆症的分別,我們都以為外婆雙手總是無法自制地
抖動,是因為她老了。」勝浩垂下眼拉開了一個難看的微笑,
「鄰居說外婆下午一個人在家時,忽然對著窗子大叫大喊,說房
子燒起來。幻覺是相當後期的症狀了。」
急病亂投醫,他媽媽幾度帶著外婆跑到另一國度尋找神醫,
一住便是三數個月。
勝浩天天一個人吃飯,學期末因著成績不太理想,班導師表
示要請他的家長到校「談談」,勝浩只能裝出笑臉對老師說:
「我沒家長。」
有天老人家發高燒住院,自那以後,就無法離開床了。
於是勝浩又被迫著學了一些新的知識,譬如病人每兩小時要
翻一次身和氣墊床該如何使用等等。
但再怎麼小心,外婆背部還是有幾處肌肉壓得壞死了,最大
的傷口有一個拳頭那麼大,後來得動手術把大腿上的皮膚割下來
移植過去。
媽媽身兼工作與家務,有時忙不過來,勝浩又學會了幫忙洗
傷口。
半大不小還在唸初中的孩子,學著他媽媽的樣子哄老人家:
「很痛很痛吧?忍一下,很快就會痊癒了。」
外婆開頭還會喊痛,後來便皺眉,到最後,只是安靜地睜著
眼睛。
勝浩說,他那時候也煩躁過,嫌棄過。
傷口早晚都要洗,老人家還會大小便失禁,勝浩媽媽不是千
手觀音,他再不願意也得幫忙。
尷尬嗎?
後來勝浩倒是希望外婆會感到尷尬……雖然母子二人堅持告
訴自己老人家只是不能再說話,但還是有知覺的,可是……
不是沒有想過老人院、療養院甚麼的,但勝浩媽媽去看過環
境後,總是說:「沒有感情,很難照顧周全。」
一年一年下來,負擔慢慢變成了習慣。
還好勝浩媽媽的兄弟姊妹雖然沒幫忙照顧病人,經濟上的支
援倒是絕不吝嗇。
勝浩說到這裡,忍不住諷刺地笑了笑,說:「所以我連表妹
的名字都懶得去記。」
就在他們認識的那一年,冬天特別地冷,外婆兩度微微發
燒,但都很快就康復了。
因為勝浩那時已開始工作,而且上班時間實在長,只好僱了
鐘點傭人幫忙。
好不容易等到春天到來,母子倆都鬆了一口氣。
沒想到,外婆卻忽然陷入昏迷。
「這些年來進出醫院已成了習慣,我根本沒放在心上。」勝
浩低著頭說。
醫院的探病時間是早上一時,午後一小時,傍晚一小時半,
勝浩媽媽總是早到候著,被趕了才離開。
那一天,勝浩醒來見他媽媽還沒出門,便決定先到醫院探望
外婆才上班。
外婆臉上戴著氧氣罩,因為臉側向一邊,右眼被罩邊卡到,
壓出一道紅印子,勝浩咕噥著用面紙替外婆做了個小墊子,「很
痛很痛吧?忍一下,很快就會痊癒了。」
媽媽坐不住,抓住一個護士談了半天,大概就是問外婆甚麼
時候會醒,問到後來,語氣都哽咽了。
那護士手邊捧著一堆藥丸,實在忙不過來,柔聲安慰幾句便
走了開去。
勝浩這才開始懂得害怕,媽媽卻催促他去上班。
媽媽像外婆,在某些事上非常堅持,也許是因為兩人年輕時
都背負著養家的重擔,總覺得遲到早退罪該萬死,嘴巴老是叨唸
著「吃虧就是佔便宜」。
當天晚上,勝浩回到家已是凌晨一時多,客廳的燈還亮著,
電視好像在重播陳年電影。
媽媽安靜地告訴勝浩,外婆「去了」。
勝浩下意識地想說「別開玩笑了」,可看到媽媽微腫的眼
袋,他只好咬住唇低下頭,半天才總算開得了口:「為甚麼不馬
上通知我?」
媽媽答:「你在上班,我不想煩你。」
如此理所當然,又如此荒謬。
坐在地上的勝浩仰起頭看住佑赫,輕聲道:「那一刻淹沒我
的不是傷痛或難過,我只感到後悔,無窮無盡的後悔,後悔沒有
待外婆更好一些。」鼻尖已分明紅了,「我明明可以把傷口洗得
更乾淨一點,餵米糊的時候也可以更溫柔一點,可是我沒有,我
甚至沒機會請求她原諒我。」
佑赫只能緊緊地抱住勝浩。
他但願能為勝浩做點甚麼,但事實是,他甚麼都做不到。
佑赫記得那晚之後兩個月的一天,因為編輯還沒通知他收
版,吃過下午茶又喝了兩罐可樂後,佑赫決定偷玩泡泡龍遊戲。
沒想到才玩了沒多久,在元--也就是他那個跟勝浩一樣同
是編輯的表弟竟撥了通內線電話過來,沒頭沒腦的質問他為何欺
負勝浩。
真是夠了,他跟勝浩是常常為版面設計而吵嘴,可也不見得
每一次都是他挑起火頭呀!
佑赫把紅著眼眶的勝浩帶進抽煙房,可勝浩就是不說話。
沒奈何,佑赫只好抓住在元旁敲側擊。
原來那天勝浩獲分配做的頭條新聞剛好刮痛了他的傷疤。一
個患癌的知名巨星正在彌留,眼看著是活不過這兩天的了,但巨
星一個相識二十年的女性朋友卻因為一早簽下合約,不得不在當
天起出國半個月,只好登機前特地跑了一趟醫院道別。
勝浩工作用的電腦螢幕上,正展示著那位女士離開醫院時,
躲在座駕後座內痛哭失聲的照片。
雖然勝浩說他沒事,雖然勝浩還是改好了版面上的三段稿還
起了題,但他似是隨時要哭出來的表情卻出賣了一切,也嚇壞了
所有人。
「很痛很痛吧?忍一下,很快就會痊癒了。」勝浩看到佑赫
難過的臉,終於哭出聲來,「都是謊話,我們都知道是謊話。」
那一天,那一個版面,便是用了那一張痛哭的照片做大相。
照片放得很大,佔去了整個版的一半位置,除了說明,勝浩還在
照片上加上了題字。
悲從中來。
是她的,也是他的。
很久以後,勝浩才能比較平靜地談起這件事。
「我也不知道見最後一面原來這麼重要,明明已陪她走了好
長好長一段路,卻在最後一刻走失了,永遠都無法確定她是否平
安走到了終點站。」
佑赫握緊了勝浩的手,因為,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就像心中有一個洞,怎麼填都填不滿。」
然後,好強的勝浩努力地笑了笑,「不過往好處想,外婆總
算能用雙腿站起來了,那一張床困住了她十多年,她現在已經自
由了。」
「也許你應該將感受告訴你的母親。」
「別傻了。」
「為甚麼?」
勝浩搖搖頭,還是笑,「因為……她一定比我還要痛。」笑
到後來,又哭了。
佑赫一直問自己,能為勝浩做些甚麼呢?能做些甚麼呢?眉
頭糾葛成一個深深的結。
到後來,還得要勝浩來安慰他,「抱住我就好,陪住我就
好。」
結果他還是甚麼都做不到。
今天陪著勝浩到達墳場時,勝浩媽媽和他幾個阿姨及表兄弟
已經等在那兒了,長輩們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只當佑赫是個熱心
的朋友,隨便打個招呼,又自顧自聊了起來。
幾個後輩也自成一國的圍在一塊。
「媽媽說舅父還沒到,等人齊了才一起上香。」勝浩貼在佑
赫身邊,手彎在身後悄悄牽住了他的手。
就聽到其中一位阿姨肆無忌憚地說:「你們怎麼都瘦了這許
多?吃了減肥藥嗎?也介紹給我吧!」
勝浩聽著,反而笑了。
佑赫明白那意思,不笑,難道還能哭嗎?
等了半個小時,勝浩的舅父才臉不紅氣不喘地現身,抱歉地
說他妻子患上感冒,長子公幹未返,身為老師的長女則帶著學生
宿營去了,所以無法前來致祭。
勝浩看到佑赫的眼睛越睜越圓,便笑道:「幾位阿姨的子女
也沒到全。」
可是外婆一直只住在勝浩家。
「媽媽是長女,責任心重。」勝浩一臉平靜。
一行人各自上了香,舅父雞手鴨腳地在勝浩媽媽指揮下化了
寶,不過十來分鐘,儀式便完成了。
媽媽問勝浩:「難得一家人聚首,我們相約午飯,你要來
嗎?」
勝浩看住他媽媽微笑,「我跟佑赫買了票看電影。」
「三餐要好好地吃,工作要認真地做,知道嗎?」
「知道。」
於是總算分道揚鑣了。
兩個人相視一笑,都鬆了口氣。
勝浩問:「電影還來得及看嗎?」
「再買票也不難。」
「我肚子餓了,先去吃壽司好嗎?」
「好。」
「還是別看電影了,我想玩機動遊戲。」
「好。」
「也可以吃草莓雪糕?」
「好。」
「佑赫,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十指交纏的手緊了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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