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離開時,站在門邊欲言又止了半天,終於說:「哥,你索性
放個長假吧!」
「我最近已經沒再加班。」佑赫掀了掀唇角,「我不敢讓自己閒
下來。」
勝浩低下頭專心吃東西,乾糧味道很香,咬起來脆脆的,但有點
硬,口感不算好。
牠與佑赫不同,佑赫是真心熱愛自己的工作,勝浩卻口口聲聲說
要換工作已經說了好多年了,不過因著近年社會經濟狀況不太穩定,
掉了這飯碗,一時三刻只怕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日子便如此磋跎下
來。
佑赫有時見勝浩為了一點點人事糾紛氣紅了臉,會說:「我養你。」
勝浩聽了只有更生氣。
他也許事業上不算得意,撫心自問,也從沒想過大富大貴,只求
衣食無憂便心滿意足了,但他好歹是個男人,從沒想過為了過安逸生
活,而甘願成為別人的附屬品。
甘心情願讓丈夫養的女孩叫家庭主婦,甘心情願讓人養的男人只
能算癟三。
況且現在連女孩子婚後都寧願繼續工作,怕與社會脫節,怕失經
濟能力,怕生活無聊,更怕終日與拖把、抹布、清潔劑作伴,同樣勞
心勞力,玉蔥般的指頭磨出老繭,人人卻覺得你應份如此,讚賞欠奉,
最慘是沒有薪水。
不知多少工作不順心便嚷著嫁人的女孩,婚後才知上了大當。
勝浩想,讓你養?不會安慰他就算了,何必當面侮辱人。
偏偏佑赫說得真心誠意,答應他是斷沒可能的事,罵他又好像無
理取鬧,彆得勝浩胸口刺痛。
有時勝浩也會自嘲起來,真沒想到我安某人是個如此傳統的男人。
吃飽肚子後,勝浩硬是爬到坐電腦前工作的佑赫大腿上,蜷縮著
身子坐下,喉間輕輕發出一陣陣咕嚕咕嚕聲響。
佑赫低下頭問:「這麼喜歡我嗎?」
貓又不同,當隻沒有生產力的貓,唯一的選擇便是讓人寵愛。
勝浩只管用鼻子磨蹭著佑赫的腹部。
其實是知道的,佑赫千方百計要對他好,太用心了,往往適得其
反,然後加倍失望。
讓看在眼內的勝浩特別難受。
為甚麼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為甚麼要讓他難過?
為甚麼他不懂我的心?
為甚麼他那麼笨?
為甚麼我……那麼笨?
內疚摻雜怨懟,結果兩個人的壓力都越來越大。
「是不是勝浩故意把你留給我的?」佑赫輕輕搔著小貓的脖頸,
「他怕我想不開,讓你分散我的注意力。」
勝浩一怔,他沒想到在佑赫心目中,自己的形象竟有那麼好。
不不不,他才沒空掛慮誰,他只想到自己有多難過,自私地想要
逃避一切。
一人一貓,便各懷心事地發起呆來。
良久,忽聽得佑赫低歎一聲,「我好後悔。」
勝浩抬起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他為了我,連血親都棄之不顧,我欠了他這許多恩情,理應加
倍對他好才對,但我總是做得不足夠。」
勝浩用後肢搔了搔耳朵,牠沒聽錯吧?
恩情?
這是哪一國的語言?
勝浩忽發奇想,他既然能變成貓,說不定佑赫其實是走錯時空的
古人也說不定。
他愛,他選擇付出,責任當然由他一力承擔。
佑赫這笨人,勝浩心酸地低鳴一聲,笨得可愛,笨得可憐。
「每回聽他問我可是不再愛他,我都好恨我自己,一定是我做得
不夠好,所以他才懷疑我。」佑赫苦笑。
是這樣嗎?因為一再努力,一再失望,終於累了,決定放棄。
勝浩抬身將前肢搭在佑赫胸膛,急切地叫了起來。
他只求一句安慰罷了,他沒想到一句說話聽在兩個人的耳朵內,
可以有這麼大的分歧。
「好了好了,你不愛聽我自憐自傷是不是?那就不要礙著我工作,
自個兒去玩吧!」佑赫將勝浩放到地上,又埋頭打起電腦來。
勝浩躍上書桌,伏在鍵盤旁打量佑赫憔悴的臉。
旁人或不愛伴侶把工作帶回家,勝浩卻不一樣,他喜歡那響亮的
打字聲,啪啪啪地充實了整間屋子,佑赫會一邊工作,一邊興奮地述
說自己的計劃和構思,勝浩適時便會從電視或書本中抽身出來「嗯嗯」
兩聲,多半是虛應,反正他聽不懂的時候多,他只是喜歡這種互相獨
立又互相依存的感覺而已。
牠忽然害怕起來,佑赫不會連這一點都不知道吧!
然後又忍不住洩氣,做人真累,由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無休
無止,做貓好過做人。
躲回佑赫為牠購買的小床內,勝浩昏昏沉沉地陷入夢鄉。
有人在牠耳邊低問:「回去嗎?」
勝浩不安地翻一個身,不要不要。
「你不愛他了?」
該剎那,勝浩只覺萬念俱灰,太苦太累了,不如放了佑赫,放過
自己。
「不愛了。」
話一出口,勝浩即時倒抽一口涼氣,這語氣何等熟識,牠在夢中
哆嗦起來。
佑赫臨睡前看到的便是這一幕,小黑貓像個人似的仰臥著,前肢
縮在胸前,一條腿搭在個老鼠型的玩具上,另一條腿吊在半空,一抽
一抽的,模樣極不安份。
這小黑貓兒,不但眼睛像勝浩,連睡姿都似模似樣。
他想笑,可是笑不出來。
累到兩眼發昏的佑赫,埋頭苦苦睡去。
隔天勝浩如常等在門邊,迎接下班的佑赫進門,沒想到這次跟在
他身後的,除了在元外,還有勝浩的母親。
三個人進屋後便各據一方,誰都不願先開口。
勝浩倒不擔心,他母親向來理智得體,斷不可能跑到別人家大吵
大鬧上演全武行。
良久,還是安女士先說:「房子很雅緻。」
佑赫答:「謝謝。」然後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勝浩匍匐著爬到佑赫身旁,將頭擱在他大腿上。
「我也不想擺出長輩架勢教訓你們甚麼,我也年輕過,跟勝浩他
爸爸吵到雞飛狗跳的日子沒比任何夫妻少,大家都是從吵鬧中摸索出
相處的平衡點。」安女士歎一口氣,「勝浩向來粗枝大葉,從不曉得
別人會為他擔驚受怕,你若找到他,記得通知我們一聲。」也不等兩
個小輩回話,便自行拉開大門離去。
勝浩從她拘謹的語氣中,分辨出母親對佑赫的存在,只是不得已
的忍受,並未真心接納與體諒。
勝浩帶著一絲愧疚的心情,將身體更緊更緊地偎住佑赫。
牠想留在這兒,牠選擇以一種不會繼續與佑赫互相傷害的方式,
留在他的身邊。
佑赫的身子卻慢慢地佝僂起來,兩手疲倦地掩住臉,啞聲說:「在
元,勝浩若真的出事了,我怎麼辦?」
在元一顫,說:「別自己嚇自己。」語氣無比軟弱,讓勝浩嚇出
一身冷汗來。
他被迫再一次面對自己的自私與無情,而且難辭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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