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一個月後,佑赫才正式收養了勝浩。
每天窩在紙盒子內過日子的勝浩,發現在這個他自認為熟稔到厭
煩的小小世界中,有許許多多的細節他從未留意到。
譬如說,隔壁獨居的老婆婆原來十分怕貓。
某天勝浩吃飽美味的鮪魚罐頭後,決定在走道內活動一下筋骨,
他住的這棟大廈一梯兩伙,細小的走道算起來不比一扇橫放的木門大
多少,勝浩跑了一圈又一圈,倒不覺得侷促,後來更索性在地上打滾。
你說,平常一個人有這個膽子在公眾地方打滾嗎?
勝浩想,反正甚麼都沒有了,更無後顧之憂,不如活得開心一點。
就在這時候,對面的大門拉開了一半,隨即伴著一聲驚呼又呯地
關上。
勝浩向來對這個老婆婆沒好感,她家大門白天時總是開著的(當
然鐵閘是關上的),可每次勝浩或佑赫出門時,她又會極不禮貌地把
門大力拍上,好像怕被誰偷窺了似的。
勝浩有次忍不住對佑赫抱怨說:「這婆婆不會以為同性戀是會傳
染的吧!」
佑赫當時倒是笑了,答:「老人家一個人住小心點也是應該,你
何必跟著多心。」
結果當天晚上,那老婆婆乘著佑赫返家時,隔著鐵閘說:「年輕
人,你要養貓便養在屋子內,不然我會向管理公司或業主立案法團投
訴。」
「婆婆,這貓不是我的。」
「你們這種人,我在報紙上看多了,一時衝動買了小動物回家又
不會照顧,隨隨便便就丟一邊去,真是不負責任。」老婆婆惡狠狠地
瞪佑赫一眼,又呯地甩上了門。
佑赫苦笑一聲,蹲下來摸了摸勝浩的頭,低問:「小東西,你咬
她了嗎?」
勝浩別過頭不去理他。
說來奇怪,自從他變成貓後,才發現佑赫那讓屋子透氣的怪癖並
不比對屋的老婆婆淺。
過去每個星期六,佑赫起床後便會拉著勝浩一起抹窗子吸塵洗地
板,打掃過後,他一定把大門和窗子通通打開,說是讓屋子換氣,不
過,也只有那一天會這樣做而已。
現在他天天下班回家後,便一直讓大門開著,倒是迫得隔壁老婆
婆每晚黃昏便重門深鎖。
勝浩便每天每天透過鐵閘觀察著佑赫的生活。
那個人,還是三不五時加班到八、九時才回家,回來便坐到書桌
前對牢電腦繼續工作,有時也會忽然發起呆來,然後又繼續啪啪啪地
打字。
如此孤清的日子,也只有他能過得甘之如飴。
勝浩慢慢地記起,曾經一度,佑赫會捧住他的臉低喃道:「有你
就夠了。」
勝浩聽了只是笑,愛情也許佔了生命的大部份,但絕對不會是全
部,不過,情話總是動聽,他能感到自己全身輕飄飄地,似乎只需輕
輕一躍,便能隨風起舞。
後來,佑赫不再說這句話了,為了甚麼,又是從何時開始,勝浩
怎麼想都想不起來。
而回復單身的佑赫,生活過得越來越簡單,本來就不胖的面孔,
也一天一天的瘦削憔悴下來。
以前是勝浩愛吃,常常拉著佑赫四處嘗鮮,現在呢?勝浩想,每
晚只吃一個泡麵甚至會忘了吃的人,即使不是剛剛把情人攆走,也實
在很難活得像個健康寶寶。
這麼不愛惜自己的人,倒是很少忘了餵門前那隻死賴著不走的小
黑貓,而且十分樂意每天陪牠說說話。
而勝浩雖然是食物送到眼前便吃,可即使佑赫偶爾忘了餵飼,牠
也從不吵鬧討食。
牠沒有忘記,自己是怎樣變成一隻貓的。
然後,有天晚上隔壁老婆婆帶著一個管理員上樓來,那個粗魯的
男人一聲不響地連著紙盒子將勝浩一把揪起,嚇得牠嘩嘩大叫(喵喵
大叫?)。
佑赫趕到門前來時,正好聽到那人在向婆婆說:「……丟到後巷
去。」
只見佑赫目無表情的臉孔迅速扭曲,大罵:「後巷?樓下後巷住
了個帶著兩隻惡犬的流浪漢,人人見了都退避三舍,你要把貓送到後
巷?良心早讓狗吃了是吧?」
也不等對方答話,一把搶過紙盒便呯地甩上門,勝浩相信,這勁
道絕不比老婆婆平日甩門的威力遜色(近墨者黑乎)。
勝浩望著佑赫氣呼呼的臉慢慢地平復下來,然後低下頭瞪著舒服
地窩在紙盒裡的牠,彷彿不相信自己剛剛做了甚麼好事,良久,終於
頹然地說:「反正沒關係了。」
一瞬間,勝浩以為自己看到佑赫雙眼不可思議地濕潤起來,可還
沒來得及搞清楚這是現實抑或幻覺,佑赫已經將牠放到地上,轉身坐
回電腦前繼續工作。
隔天,在元伴著佑赫一道回家,兩個人手上都拿著大大的購物袋,
貓糧、食物碗、貓廁所、海藻丸甚麼的一應俱全。
在元看著蹲在門前似迎賓般的勝浩,說:「甚麼貓不好養,你偏
挑隻全黑的,是不是打算一輩子像個修道士似的躲起來,今後不再涉
足凡塵?」
佑赫將勝浩抱起來,一手輕輕點著牠的鼻子,看住牠愉快地瞇起
眼來,一邊答道:「我天天準時上班。」
「你自己心中明白。」
勝浩將半邊身掛在佑赫肩膀上,安靜地聽著他們說話。
「我能問的人都問過了,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他分明是故意躲
起來,」佑赫輕聲答:「他那倔強的個性,你也是明白的。」僵硬的
手指一下一下地順著勝浩的毛。
在元洩氣地坐下來,幾次想要說話,終於只是歎氣。
「昨天我甚至找過他媽媽,他連那邊都沒回去,他怎麼可能回去
呢!離家那天,他一進門便死死抱著我,也不說話,也不肯哭,臉孔
埋在我肩上半天,然後又沒事人一樣拉著我去吃薄餅。」佑赫頓了頓,
乾澀地說:「在元,他不要我了。」
勝浩沒想過會聽到這麼詭譎的言論,眼睛眨了又眨,半晌忽大叫
一聲,霍地回身咬住佑赫的手。
佑赫吃痛,腳步踉蹌地一退,勝浩便自他懷中掉到地上,還好牠
是貓,身子凌空一扭,落地一刻四隻腳穩穩地踩在磁磚地板上。
在元冷眼看著他哥把受傷的手放到水龍頭下沖了沖,便若無其事
地為貓兒張羅吃食。他說:「這貓叫聲悲嗆,似人在哭。」
「若不是牠來得及時,我或者已放火燒屋。」佑赫淡淡的說。
勝浩一愣,竟有一絲絲心虛,又有一絲絲難過,然後,嘴角卻慢
慢地往上勾起。
在元伸出手指戳了戳勝浩耷拉著的耳朵,說:「若勝浩回來了,
這詭異的小東西怎麼辦?」
「他若肯回來,早回來了。」低頭想了想,佑赫拉開了一個比哭
還要難看的笑容,「他若會回來,根本不會離開。」
「你在說俄羅斯話嗎?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在元沒好氣地說。
勝浩想,這人分明就是黑白講,明明是他不愛他了,現在倒把自
己說得像個棄婦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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