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天沒來的話，我還真的不曉得自己的薄倖名如此深入民心。
也無從得悉，原來一家二十一口，人人均知我與勝浩過去的糾纏。
餐廳內，熙俊與Eric如左右門神般，滴水不漏地守護在勝浩身旁。其他
人也有默契地把我與勝浩分隔在長形餐桌的兩極。
如此情操，誠是難能可貴。
十六一直在我身旁偷笑。
「哽死你。」我平靜地抽著煙。
「多少吃一點吧！文宇難得親自下廚，被人看到有食客躺著抬出門送院，
對他餐廳的名聲也不好，應該不會下毒的。」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我剛剛已經死在熙俊手上不止十次了。」
十六靜了半晌，想是忍笑忍得憋了氣。「今天算好了，勝浩胃穿孔那一
次，留院沒兩天就偷溜回公司，還是被氣瘋了的熙俊押回家的。後來接到通
知來給勝浩檢查的醫生，簡直像被一屋子的厲鬼包圍呢！病人自己作的孽，
他卻成了替死鬼。」
我笑不出來。
鬧了半夜，熙俊才總算意猶未盡地宣佈可以解散，十六已經累得趴在桌
子上睡著了。
大家一哄而散，回家的回家，也有人趕赴下一場約會。
BoA趕著回電視台錄影單元劇集。
茉莉則一踏出店門，就被一輛法拉利接走了。看那司機，似乎正是希望
的堂哥。
「多陪陪我又不會怎樣。」腳步不穩的熙俊，將他那張喝得紅通通的臉
擱在文宇肩上，喃喃地撒著嬌。
我靠近勝浩身邊，「我送你回家。」
「讓我來吧！」Eric馬上說。
勝浩拍了拍Eric的肩膊，向我笑道：「勞煩你了。」
那客氣有禮的語調神氣，我大概永遠也習慣不來。
「十六，」偏偏這時候，卻連熙俊都要大著舌頭參一腳，「你今天不也
要在市區留宿嗎？跟勝浩一道走吧！」
看來是喝得還不夠多。
十六馬上拉下臉來。
「走吧！」我輕托勝浩的臂肘，示意他跟我走。
勝浩沒作聲，臉上的笑容依舊燦爛，但整條臂膀都僵直了。
我朝十六招一招手，便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勝浩在前座坐定後，十六才不情不願地上了車。
「壽星最大。」我笑道。
十六從倒後鏡裡瞪我一眼，哼道：「一群老而不。」
勝浩撲哧一笑，又惹來十六搶白，「你正是頭號老而不。」
「為甚麼我是？」
「因為你笨。」
我說：「勝浩替你賺的錢，足夠讓你安享晚年了吧！說話可要憑良心。」
勝浩怔了一下，雙眼透過倒後鏡偷偷地打量我。
「錢誰會嫌多？我又不瘋。」十六嘀咕道。
安靜了一會兒，十六忽地鬼叫一聲，說：「熙俊又看不到，我要下車
了。」
我與勝浩異口同聲道：「快到了。」
語畢，勝浩又在鏡中瞥我一眼。
十六沒作聲，卻在一個紅綠燈位推開車門，一溜煙似地跑走。
「年紀也不少了，脾氣還是像那個被我拎住脖子罵的小鬼頭。」勝浩失
笑，搖著頭目送十六遠去的身影。
「若讓十六聽到，怕要飛撲上前咬下你的肉。」我看著勝浩的側臉，胸
口又泛起一陣酸酸癢癢的痛。「有些事是永遠不會變的，譬如脾氣，譬如個
性。」
「佑赫，你在打甚麼主意？」勝浩沒有回頭，只看住我在車窗上的倒影。
個性應該沒變，人倒是變聰明了點。
還是……這樣的纖細敏感，才是你的本性？
那個我一直不懂的勝浩。
「只是想讓你重新習慣有我這個兄弟的存在。」我感覺得到自己的唇角
正無法自制地向上彎起，「你也看到熙俊他們有多擔心了吧！」
「熙俊那老母雞似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曉得。」
「直視我有那麼困難嗎？」
勝浩慢慢地轉過頭來，帶笑地看牢我的臉，也沒說話。
我仿佛看到了那個滿腦子小提琴的勝浩。
真想揉掉你臉上客套的假笑。
一如我討厭你過往那無所謂的笑。
寧願你哭。
想看……你哭。
「勝浩，我們去喝一杯好嗎？」我斂去笑容，「像以往那樣。」
勝浩沉默了好一會兒，答：「下次吧！我還要回家等希望的長途電話。」
我沒再說話，一路上，車廂內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下車後，勝浩彎身看著我的眼睛說：「再見。」
「甚麼時候？」
勝浩怔了一下，迷惑地皺了皺眉。
「幾時再見？」
用力地甩上車門，勝浩身體僵硬地站直，「佑赫，有些事也許永遠不會
改變，但有些事卻是變了，就永遠回不了頭。」
我看不到勝浩的臉，所以我猜想，他並沒有在笑。
「我從來沒想過要把過去追回來。」
勝浩沒說話，本來垂在身側的拳頭，卻重重地捶在車頂上。
我無聲地笑了，「陪我去喝酒。」
「回家去。」
我推開車門走下來。
勝浩無表情的臉半隱在黑夜中，以防備的眼神看著我。
「我們不必回頭看。」
「你不愛我。」勝浩吸一口氣，啞聲道。
「也許不。」
也許只是習慣了你的依戀，也許只是不甘心。
勝浩輕輕地笑出聲來，那笑聲，聽起來卻似悲鳴。
我繞到勝浩身前，伸手將他摟入懷中。
「有些話，不必說出口。」勝浩沒有掙扎。
「我只對你說真話。」
「可是好傷人。」
「我很自私，我知道。」
「我一直拉著小提琴，以為你會像平常一樣，口裡說著氣話，最後還是
會回來抱住我。」勝浩將他暖熱的頰貼住我的脖子，「可是沒有你，我還是
苟活下來了。」
我用臉輕輕蹭著勝浩的髮。
「我有自己的生活，也遇上自己的希望了。」
「我不懂以前的你，不想去懂，不想去愛。」我放開勝浩，牽起他的右
手放在我胸口上，「但從現在開始，換我來等你。」
擂鼓似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撞擊著我的胸膛。
「即使沒有希望，我也不會回頭了。」勝浩咬了咬牙，抽回手急步奔進
大廈內。
我壓住還留有勝浩體溫的胸口，竟由衷地笑了起來。
怎樣才算愛？失控，算不算愛？
勝浩，不是回頭，我們都不要回頭。
我只想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