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勝浩,己是三個月後的事。
他還是一身整潔的西裝,與希望站在肅穆的神壇前,綵排著他們的婚禮。
我看著勝浩憔悴的臉,應該高興,心頭卻隱隱作痛。
「你好嗎?」
勝浩看到被熙俊硬拖著來的我,只笑了笑,「很好。」
我與熙俊並排坐在教堂的一角。
「十六跑哪去了?」熙俊問。
「說煩,躲到七炫那邊散心。」
熙俊輕哼一聲,回過頭去看第三次沿著長廊走到神壇前的希望。
她含笑將手交到他的手上。
他為她套上指環。
我走到教堂外去抽煙。
開始下雨的時候,熙俊出來找我。「你煙抽得太兇了,當心得肺癌。」
我看著沿著屋簷滴下的水珠,安靜地吐著煙圈,等熙俊開口。
「奇技。」
「一個人在那邊生活,沒其他事好做。」
熙俊比個手勢向我討了根煙,咬在口中,卻又不點上,「你打算做甚麼?」
本來是想先做勝浩的朋友,十分親近的朋友,讓他習慣身邊有我。
我笑了笑。
本來。
「勝浩以前很天真,笑得單純。」熙俊頓了頓,似在思量合適的詞彙,
「現在他…長大了,不常笑,我的意思是,不常發自內心地笑,但他也不再
哭了。」
我把煙蒂丟到腳邊踩熄,「勝浩好強,從來不哭。」
熙俊以憐憫而包容的目光瞥了我一眼,「以前是還好,雖然會沒日沒夜
地拉奏小提琴,可餓了就會停下來找吃的。他放棄了小提琴之後,有一段時
間真的很糟糕,食量只比Shoo的相思鳥多一點點,有時甚至會好幾天不吃東
西,但忽然又狼吞虎嚥地暴吃暴喝起來。十六說,事後總會聽到洗手間傳出
嘔吐聲。」
「沒有人通知我。」我想要點煙,手卻無法拿穩打火機。
熙俊沉默地看著我。
我苦笑出聲。
是的,勝浩好強。
這一點,我一直都知道,比誰都要了解。
「希望不見得就是他的希望。」我輕聲道。
「至多失望,起碼不會絕望。」
我張開了口,卻終究無言以對。
雨勢越來越大,我站到熙俊身前,小小的屋簷只護得了我半邊身子。
熙俊定睛看了我半晌,目光轉回教堂那一邊,咕噥道:「他們打算走幾
次神壇才結束?」
我說:「該到機場去了。」
「等我一下,我先拿回希望給我的流程表。」熙俊急步跑回教堂內。
路上我絞開車窗抽煙,熙俊即說:「我這車子還得用來接送園裡的小孩
子回家呢!戕害下一代,你於心何忍?」
我笑著點煙,「保護得太周詳,也許只是折了他們的翼。」
「沒想到你也是個憤世嫉俗的人。」
憤世嫉俗需要大愛心腸,我,沒有。
熙俊道:「有一天,你也會找到自己的希望。」
我安靜地抽煙。
熙俊也不再多言,輕輕地哼起兒歌來。
機場內,七炫與在元十指互扣,閒適地坐在入境大堂喁喁細語。
我只覺胸口悶悶地作痛。
坐在他倆身後看書的十六一見我,便問:「加鑲碎鑽的手表樣本拿回來
了沒?」
「放在你房中。」我答:「庸俗玩意。」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十六笑,「還好大部份客戶都認為那是高貴
的象徵。」
熙俊把十六拉到一旁,邊走邊問:「你到底有沒有不破的牛仔褲?」
「有一條,所以小心的收在衣櫃底。」
結果當天晚餐桌上,人人均被扣上一隻我口中的庸俗玩意。
「我們家就是勝在人口多,社會層面廣。」十六站起來抱拳敬茶,笑嘻
嘻的說:「感謝大家作我的活動廣告版。」
我退到客廳的一角抽煙,靜靜地看著十六與Shoo她們討論手表顏色的問
題,不意竟在電視上看到了勝浩。
城西一棟建築中的大型商場漏電走火,燃著了過量存放的建材,工地瞬
間化為火海,造成五死九重傷,目前還有一名十三歲的童工失蹤。
勝浩以工程負責人的身份站出來,公開承認決策錯誤,並宣佈引咎辭職。
我似吞了滿口黃蓮,吐之不得,嚥之不下。
「怪不得通知我說下午的綵排取消。」熙俊當場炸開來。
螢光幕上的勝浩皺著眉,艱辛地擠過憤怒的人群,登上一輛等在路邊的
黑色房車。車門關上的剎那,一隻雞蛋在黑亮的漆面上爆裂開來,為整篇新
聞報道劃下完美的句號。
我看著熙俊拿起電話,半晌又生氣地擲下話筒。
不知是誰喃喃的說了句:「一將功成萬骨枯。」
「難道連電話也沒空撥回來嗎?也不怕我們擔心。」Eric埋怨道。
茉莉則氣忿地說:「申昊民前天才帶我去參觀這工地,還得意洋洋地說
這是他首次擔大旗,一定要做得漂漂亮亮,怎麼竟推勝浩出來做代罪羔羊呢!」
熙俊瞪茉莉一眼,罵道:「不准你再跟這種人來往,居然還用童工,良
心讓狗吃了嗎?」
十六躲在我身後偷笑,「果然是自家的小孩最漂亮。」
馬上就遭到熙俊白眼。
「勝浩不做賠本生意,不必替他擔心。」十六立即變臉,一本正經地說。
我怔怔地看著電視上的天氣報告。
是求不得苦。
是生之苦。
結果勝浩本人在凌晨三時回到大宅來,帶著一張沒填銀碼的支票。
十六嘖嘖有聲地看了那紙片兩眼,隨即拿出一隻手表交給勝浩,「人人
有份。」
勝浩聽話地戴上,卻說:「好醜。」
「還嫌,你現在是最沒廣告效益的一個。」十六馬上還擊。
大夥兒圍住勝浩吵鬧了好一陣子,才陸陸續續的回房睡去。
七炫笑嘻嘻的說:「這樣子為我接風,很有趣。」
熙俊則不斷重覆著同一句話,「下回有事,先撥電話回家。」
我看著勝浩臉上那無所謂的笑,煙一支接一支地抽。
等到客廳只剩下我與勝浩時,窗外已呈現一片魚肚白。
勝浩隔著茶几坐在我的正對面,目光落在我臉上,卻沒看我的眼睛,
「有話就說吧!我累了。」
「來一首孟德爾頌e小調吧!」我道。
「這世上還有巴哈、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
「我只偏愛e小調,」看著勝浩的眉頭慢慢皺起來,我輕笑出聲,「還有
小蜜蜂。」
勝浩閉了閉眼,放鬆身體窩進沙發內,「佑赫,去睡吧!」
我跨過茶几坐到勝浩身旁,半邊身靠在他的肩膀上。
勝浩伸身環抱住我的脖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大家都說不懂珍
惜的人,總會認為失去了的才是最好的。」
「你很笨。」我答。
「我很珍惜與你共度的每一刻,可是我不想再回到那段時光了。」勝浩
在我面前張開兩手,「剛開始時,我只是想做一個能獲得你認同的人,現在
我的手已經髒了。」
我握住勝浩的手,手指緊扣著他的。
「你不愛我,總有人願意愛我。」勝浩喃喃道。
「我從小就不是會主動結交朋友的人,也不覺得孤獨便會寂寞。」我將
臉頰靠在勝浩的胸膛上,聽著他擂鼓似的心跳聲,「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要
掌控自己的命運,但若生命中多了另一個人時,總會有些失控的意外。我不
想愛你,因為沒有彼此,我們都應該活得更好。」
「那你現在回頭又是為了甚麼?」
「我只是發現一路走來,不管我如何封閉自己,至少身邊還有你。」
「佑赫,我聽不懂。」
「現在我知道甚麼是寂寞了。」
勝浩再度沉默下來。
我對著勝浩急促起伏的胸口說:「我等你。」
「我有希望了,」勝浩輕聲道:「你也會找到你的。」
「我只要你。」
勝浩掙開我緊扣住他的手,抽身站起來,「只要你願意,甚至可以馬上
買到一個伴侶,高矮肥瘦,適隨尊便。」
我抬頭看進他的眼睛,「我愛你。」
勝浩別過頭去,「你不知道你在做甚麼。」
「我還是不懂你,勝浩。」
「晚安,佑赫。」
我看著勝浩急步走出客廳,竟忽然想起孤兒院內負責掌膳那法師的臉。
他總是一遍又一遍地說,生有八苦。
我體驗。
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