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浩赤著腳站在窗前,身上穿的,是整齊熨貼的新郎禮服。
他回頭看了抬門而入的我一眼,沒有一絲驚訝,只淡淡的問:「哪來的
鑰匙?」
「七炫從十六房間偷出來的。」
我打量著這久違的房子。
一椅一桌,都與我離去時無異。
連放在勝浩身旁的香檳杯子,都由我親手購買。
我放下手中的小提琴盒,掏出煙來抽。
沒有煙灰缸,我把煙灰撣在地毯上。
都是我的東西,卻沒有我的氣息。
「十六說你用高於市價的三倍買下這房子。」
勝浩側一側身,半坐在窗台上輕聲道:「開頭是因為留戀,後來是為了
警惕自己別好了創疤忘了痛。」
連語氣,都像我。
我看著勝浩唇角那微往上彎的弧度,問:「這兩天有好好吃飯嗎?」
「沒餓著。」
穩住紊亂的呼吸後,我撥了通電話給熙俊,「勝浩沒事。」
熙俊「嗯」了一聲,隨即掛斷電話。
兩天前,勝浩將希望父女二人送出門後,自己也跟著失去蹤影。
大家都知道勝浩身在何地,卻始終沒人能跟他聯絡上。
七炫告訴熙俊此事時,熙俊沉默了好久,終於只說了一句:「隨他去。」
勝浩看著我放下電話,笑問:「熙俊氣瘋了沒有?」
「他忙著看顧茉莉,」我點上另一根煙,「他已心力交瘁。」
「若是十六,她會說我能照顧自己,不勞他人擔心。」
我說:「希望剛才來過大宅尋你。」
那個穿上雪白紗裙的女人,哭倒在Shoo的懷中。
心腸最軟的Shoo。
敲門聲響起時,我還是咬緊了牙關。
窗邊的新郎望向我。
我拋開手邊的煙蒂站起來,「我替你開門。」
勝浩卻說:「佑赫,我知道你會來。」
「你要走,我們都可以理解,要不,跟她說清楚。」
「我理解你因膽怯而逃逸,可至今無法原諒你。」勝浩忽地笑瞇了眼,
「隨她去吧!也許免不了要狠狠地哭一場,但睡醒了張開雙眼,總可以像所
有人一樣苟活下來。」
我走過去拿起勝浩身旁的杯子嗅了一下,「你醉了嗎?」
「沒。」勝浩與我四目交投,「我只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
「勝浩,我該怎麼辦?」
「把我扔到床上?」
我伸手圈住勝浩的腰,將臉埋入他的肩窩內。「你說得對,我是個不懂
珍惜的人。」
勝浩格格的笑了起來,連身體都禁不住抖動。
「也許到最後的最後,你我都不會有將來,至少你的過去屬於我。」
「為此,」勝浩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啞聲說:「我也一直沒有原諒自己。」
我將勝浩抱得更緊。
「我一直告訴自己,愛你,是為了讓自己快樂,所以不該奢求回報。可
是當你離開後,我卻沒辦法壓下心中的恨意。」
「閉嘴。」
勝浩又是一陣大笑,「佑赫,我一直想知道你為何會討厭一個人,卻又
同時愛著那個人。」
「你總是像個傻瓜似地笑。」
「當你討厭一個人的時候,即便他只是呼吸,也等於在製造噪音。」
「勝浩,夠了。」我對著勝浩的頸動脈軟弱地說。
「是我傷害了自己,是我太笨。」
我強忍著暴發的煙癮,用力地吸一口氣,五內只充斥著勝浩的氣息。
「討厭你笑,只因你從來不哭。」
「這是我所聽過最壞的藉口。」
「我不想愛你,可是當我感覺到你並不需要我時,卻又忍不住想要傷害
你。」
勝浩又是一陣沈默,半晌才以輕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我……只是
不敢哭。」
我默然。
敲門聲還在持續。
「你這自私自利的豬。」
「是的,我是。」
「愛你,就連僅有的一點自尊都不能保留嗎?」
我開始輕輕地吮吻著勝浩的脖子。
勝浩本就粗重的呼吸,馬上變得急促起來。
抬起頭,我吻住了勝浩的唇。
滋味,與反覆在我夢中出現的那個吻,幾乎一模一樣。
只缺了一闕小提琴作伴奏。
勝浩本來垂在身側的兩手,不知何時,已攀附在我的肩膀上。
良久,我才放開了勝浩,左臉眷戀地偎住他的左臉。
我倆身子相貼,都感覺到對方起了反應。
「是這樣嗎?」勝浩靠在我耳邊低喃:「一部份的我們清醒,一部份的
我們卻軟弱了。」
「想哭就哭吧!」
勝浩偏笑了,「不瞞你說,我已經忘記如何流淚。」
面具戴得太久,終於迷失了自己。
一如……我。
雙手捧住勝浩的臉,我再一次吻住了他。
卻只覺悲從中來。
那吵耳的敲門聲,始終沒有停下來。
「去跟她說清楚吧!」
輪到勝浩將臉擱在我的肩上,「這話由你來說,真是荒謬得可笑。」
「我只是不想讓你有後悔的機會。」
「你不也沒有後悔?」
「學得再像,安勝浩終究不會成為張佑赫。」我用臉輕輕蹭著勝浩的髮。
「而我,也許一直愛著你。」
勝浩沒作聲,半晌,低問:「愛別離苦?」
我忽地想起七炫口中的河馬,空有一副粗壯的身驅,偏偏膽子卻比它們
的小眼睛還要小。
「是愛別離苦,是怨憎會苦,是求不得苦,是五蘊熾盛苦,是生之苦。」
我喃喃地算計著,雙眼乾澀得發痛。
你是我的夢魘。
我,也一定是你的吧!
勝浩定睛望著我,慢慢地扯開了一個難看的笑容,「你會脫我的衣服嗎?」
「今天不會。」我收緊環住勝浩的雙臂。
「那麼,」勝浩馴服如小貓般偎在我懷中,卻說:「我想你也應該回家
去了。」
「你會在我走後,一個人偷偷落淚嗎?」
「以前不會,現在大概也沒此必要。」
「我等你。」
「若不介意,就請你代我勸希望回去吧!」勝浩輕輕掙開我的懷抱,
「再見。」
我點了根煙,如他所願地退場。
門外,希望蒼白著臉萎頓在地,雪白的紗裙已沾上一層灰氣。
敲門聲來自一名黑衣漢子,也不曉得是熱心的親友,還是單純地盡忠職
守的保鑣,指關節已是一片紅腫。
「回家去吧!我們一家子也許不是十分親密,卻還算友愛。」我說。
希望抬起頭,臉上已乾的淚痕縱橫交錯,「勝浩是我的,你搶不走。」
誰又會是誰的呢!再親密,還是兩個獨立個體。
我竟笑了,「勝浩肯定不是我的。」
希望怔怔地看著我。
「很不甘心,是吧?」
女孩兩手掩面,開始號啕大哭。
我在她身旁坐下,靜靜地抽著煙。
那黑衣男子兩眼斜睨著我,手卻依舊有節奏地敲著門。
午夜過後,申老頭才總算現了身。
還是淡淡地沒有表情的他,臉上盡是掩飾不住的疲憊。
沒有爭執,沒有反抗,希望抹去淚水站起來,安靜地跟隨老父離去。
轉身之際,只輕聲掉下一句,「我不會輸給你。」
我捺熄手上的煙,掏出鑰匙再次打開了勝浩的家門。
睡房內,隱隱傳來斷斷續續的小提琴聲。
側耳聽仔細了,倒能分辨得出奏的是梁祝。
茶几上的小提琴盒與窗子旁的酒杯,都已不在原地。
我在寬大的沙發上蜷縮著身體,緊緊地閉起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