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離開辦公室時,十六攔住我說:「熙俊召你與勝浩回家吃飯。」
「茉莉好嗎?」
「兩天前已肯離開房間,昨日還假裝被Eric一個蹩腳的笑話逗樂了。」
十六眼中的笑意一閃而過,隨即又沈下臉來,「熙俊叮囑我要跟隨你回勝浩
那兒,再『陪』著你倆一起回大宅。」
「下星期的商品發佈酒會準備好了沒有?」我問。
十六咬著牙猙獰地笑,「公關部說發出去的邀請函大多石沉大海,似乎
是有人從中作梗。」
我拍了拍十六的肩膊。
「值得的。」十六說:「還好那批硬照廣告仍未出街,我想換個模特兒
重拍一次。」
「隨你喜歡。」
十六捂住臉悶笑一聲,「我不想讓自己小時候的偶像丟臉,雖然那個並
不是真的七炫。」
「我會帶勝浩回去。」我道。
「最好。」十六擺擺手,轉身返回自己的辦公室去。
我驅車回勝浩的寓所。
他已梳洗妥當,正坐在沙發上等我。
「你找熙俊訴苦去了?」我忍不住笑。
勝浩慵懶地托著頭,說:「我意志不堅,需要明燈指引。」
我向勝浩伸出手,「走吧!」
他怔怔地看住我,半晌才輕聲道:「你知道我不會牽你的手。」
「不,我不想知道。」我強行執起勝浩的手,一路把他拉上我的車。
勝浩也沒掙扎,只是沈默。
我抿緊雙唇將車子開得飛快。
甫踏進大宅的客廳,就看到茉莉倚在Shoo的身旁看電視。
勝浩從咽喉發出了一聲奇怪的低嗚,隨即走到茉莉身旁坐下,低著頭握
緊她的手。
我心頭一痛。
原來還是不夠,我……仍然不懂勝浩。
熙俊領我進書房說話。
「聽說你強行闖入勝浩的寓所,睡了三個晚上的沙發,腰骨應該開始受
不了吧?回家來。」
我掏出香煙點上。
「乘虛而入,不算君子。」
「熙俊,我從商,習慣投機。」
熙俊大概沒想到我會回答,一時間竟愣住了。
從初相識那一天起,熙俊便盡心盡意地一力挑起了守護「家人」的責任。
他溫柔地傾聽Shoo吐露心事。
認真地陪著文宇四處尋找學廚的機會。
只因為他是「大哥」。
也許可笑,卻也可愛。
我直視熙俊說:「我愛勝浩。」
熙俊睜圓了兩眼,半晌,又搔了搔頭,說:「佑赫你……讓我感到受寵
若驚。」
「我也許寡言,不等於冷漠。」
「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你放過勝浩。」
我只能苦笑,「他也一直沒有放過我。」
熙俊定睛看住我,語氣帶著悲憫,「忘記過去不容易呢!」
緩緩地吐出一個煙圈,我閉上了自己的嘴巴。
「來,吃晚飯去吧!」熙俊也沒再糾纏下去。
回到客廳時,勝浩正與十六坐在一角小聲地說著話。
我在茉莉身旁坐下,說:「下星期我們公司又要開一個悶死人的酒會了,
你肯賞臉當我的舞伴嗎?」
茉莉勉強一笑,「幸好我有你們。」
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已像客廳內所有人一樣,被電視上的新聞報告吸去
了心神,連掌廚的文宇走出來催促我們進飯廳時,也無法再移開腳步。
現年二十六歲的申旻民,於傍晚時份被發現伏屍城郊陋巷。
HyeSung喃喃地說:「天理昭彰。」
茉莉安靜地看完整節新聞報告,然後,開始低聲地笑了起來,「他說愛
我,說自己已失去了應得的一切,哭著求我嫁給他。」嘶啞的笑聲,說到後
來已變作哽咽。
Shoo伸手環抱住茉莉哆嗦著的身體。
「他總說自己其實是希望同父異母的兄長,怪他的父親不夠勇敢,始終
不肯公開承認兒子的身份。」茉莉捂著臉痛哭失聲,「我為了好玩而跟這種
懦夫來往,我好恨自己。」
一時間,只剩下滿室難堪的沉默。
良久,還是十六首先開了口:「知道痛,就別再玩火。」
熙俊馬上故作抖擻地接口:「那申旻民的賤命還算是有點價值了。」
「吃晚飯吧!」我走到勝浩身邊,牽起他為了壓下顫抖而僵硬如柴的手。
大家魚貫地進入飯廳,到第二道菜上桌時,申旻民的死訊已被刻意拋到
腦後。
十六開始投訴湯太鹹,與文宇隔著餐桌鬥起嘴來。
熙俊則訴苦說他那一頭剛染作鮮紅色的髮,令他被幼稚園內的小孩喚作
麥當奴叔叔。
「熙俊哥比麥當奴叔叔漂亮多了。」茉莉反過來安慰道。
十六卻哈哈大笑,「大阿哥,七炫替你染髮時,就是刻意模仿麥當奴叔
叔的,不然你以為他何以急著趕回學校去?」
勝浩默默地吞下我不斷添進他盤子內的食物。
飯後,十六隨即把勝浩拉進書房去。
我在門外抽完了兩支煙後,推開門說:「勝浩,回家了。」
十六錯愕的表情,轉眼便化作一臉啼笑皆非,喃聲道:「我不認識這個
人。」
勝浩沒看我,只說:「十六會送我走。」
「我要上網找在元聊天。」十六跳起來就走。
「叛徒。」
「我是牆頭草,從沒向誰投誠過。」
「十六,」我插口道:「晚安。」
十六轉頭看著我,半晌,憔悴的臉露出了一絲笑意,無聲地退出門外。
我坐到勝浩身旁,看住那一份放在他膝上的文件。
「隨便。」勝浩將文件丟給我。
大略地翻看一遍後,我忍不住歎息,「十六這人,能坐絕不會站。」
「條件相當吸引。」
「我現在有能力養你了。」
「閑了這麼多天,我都開始覺得悶了。」勝浩踱到書櫃旁。
「勝浩,看著我說話。」
「不,我與你無話可說。」
我低下頭,輕聲道:「回家吧!」
車子出了大宅後,我轉向一條多年沒踏足的小路。
那山坡位在大宅與我們一家子就讀的中學之間,將車子停在道旁,我強
拉著勝浩走上一條用腳踩出來的羊腸小徑,一路走到一個醜陋的石灘。
因著潮漲關係,本來就不大的小灘顯得更狹小。
「過去我總是獨個兒躲到這兒來避開你。」我將手中的車鑰匙投入海中,
說:「我一直很保護自己,真話向來只說對自己有利的三分。」
勝浩攏緊了外衣,兩眼被海風吹得半瞇起來,「佑赫,你在威脅我嗎?」
我只是竭力把自己迫進死角,壓榨出足夠的勇氣。
「過去追不回來的,勝浩,若你肯陪我一起向前走,我願意花一輩子成
就我們的幸福。」
這話,今生今世我也許只有勇氣說一回。
「你沒有吃過我所受的苦頭,所以才說得輕鬆。」
「我從未因思念你而肝腸寸斷,亦未嘗為你廢寢忘食。」竭力擠出來的
聲音,聽在耳內只覺無比陌生。
勝浩怔怔地看著我,半晌,忽地轉身拔腿就跑。
沒有猶豫,我伸手抓住勝浩的手袖,用力將他拖進懷中抱緊。「可是當
我一個人在圖書館內趕報告,或是坐在窗子旁吐煙圈,甚至只是看到街上一
個小孩子仆倒,我都覺得你就在我身旁,聽到你笑,看到你皺眉。」
本來還在拼命掙扎的勝浩,慢慢地軟了手腳。
「我無法賠你過去,」我將整張臉埋進勝浩的髮中,「因著性格上的差
距,即使你願意與我相守,我們也許還是會互相傷害。我嘗試不讓你進入我
的生命,可是你已經在這兒了,既然如此,即或無法一起幸福,我們也要一
塊兒承受怨憎會苦。」
勝浩垂著頭,只低聲笑道:「你在發抖。」猜想他臉上大概也掛起了那
不在意的笑容。
「我無法放你走。」
「這兒風大,有話回去再講。」
我也滿口苦澀地笑,「那時候,每當我覺得身邊再也不能沒有你,我就
會來這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找到了理智,也找到了遺憾。
「佑赫,我冷。」
我將兩手收得更緊,身體抖得比我還要厲害的勝浩偏又笑了,「別人看
到,會以為我倆意圖殉情。」
都太好強,就似修羅相遇,難免兩敗俱傷。
「我可不想流乾鼻涕脫水而死。」勝浩似被這念頭逗得極樂,開始哈哈
大笑。
我只覺心灰意懶,便放開了勝浩,逕自往來時路走。
勝浩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回到車子旁,我辨了方向,朝大宅那兒走去。
兩種截然不同的腳步聲敲在大馬路上,吵得我煙癮暴發。
走著走著,勝浩忽低笑問:「你不會是要帶著我走路回市區吧?」
好不容易點上了煙,我狠抽兩口,說:「勝浩,閉嘴。」
「我早已跟你說過,我不再是那個無牽無掛的勝浩了。」
「茉莉出事,不是你的錯。」我粗聲答道。
勝浩沒再說話,腳步卻越放越慢,終於停了下來。
我等了一回兒沒見他跟上來,回頭要拉他,卻見勝浩已淚流滿面。
恍惚了好半晌,我撫上了那觸感潮熱的臉龐,卻依舊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哭了。
胸口痛得似遭萬箭穿心,我用力地抿緊了唇。
勝浩兩眼看著我,嘴唇幾番翕動,終究還是歸於沉默。
我好笨。
好笨。
將勝浩一抱入懷,我放任自己的身體不斷地哆嗦起來。
後來,還是勝浩首先推開了我,說:「趕快回去吧!我冷得兩條腿都變
成冰棍了。」
我緊緊地扣住了勝浩的手,一路走回大宅去。
而勝浩,卻在他的房間前輕柔但堅決地掙開了我的手,「晚安。」
我窩在書房的沙發上,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
頭上,不時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捂住隱隱作痛的胸口,我笑得非常蒼涼。
原來這就是我所求。
真是自討苦吃。
然後,我還是睡著了。
勝浩的笑臉與淚眼一直在夢中交錯。
我竭力伸長了手,還是抓不住他,只好不斷喃喃地說著道歉的話。
等我滿頭大汗地驚醒過來時,卻見勝浩若有所思地坐在我身前。
「作噩夢了?」
我動了動酸痛的脖頸,「自作孽,報應不爽。」
「很危險。」勝浩看住夾在我兩指間燃盡的煙蒂。
我把那煙屁股扔開,順手拂去散落在褲子上的煙灰,「還好沒出過意外。」
勝浩疲憊的笑了一下,站起來踱到窗前,沈吟了好一會兒,才又終於開
了口:「即使我無法忘記過去,你也想要重新開始?」
「對。」
「我會無法自制地傷害你。」
「沒關係,因為你也不會好過。」
勝浩沒作聲,回過頭來怔怔地看住我。
我摸出乾癟癟的煙包,點起了身邊最後的一根煙。
直等到我快要抽盡那支煙時,勝浩才淡淡地說:「你可以追我。」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我卻愣了一晌才會過意來。
「你知道,」勝浩輕笑一聲,不是我討厭的那一種笑,「我也從來沒有
看過佑赫你哭。」
「想看?」
「是你挑起了我的好奇心。」
「相信我,等你夢想成真的那一天到來,你會後悔。」
「像你那樣?」勝浩靠到我身邊來。
我握住勝浩的手腕,將臉埋進他的掌心中,歎息著說:「像我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