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窩在承俊辦公室的大沙發內,伸手接過他
遞來的紅茶,「我深受新一代幼苗的強悍與直接所震撼。」
「後天敝出版社有一位作家還要在大酒店的會堂與一百二十名讀者同歡
呢!這種小型的讀者會就讓你搖白旗了嗎?」承俊含笑道。
「那個問我單靠寫作會不會餓死的小女孩,有十五歲嗎?」
承俊啜一口茶,杯子端在臉前久久沒有放下,我知道他在偷笑。
「還有那個威迫我寫大團圓結局的小女孩,淚水一直凝在眼眶內,也不
會掉下來,演技太好了。」我咕噥道。
承俊終於大笑出聲,「我一定要把你娶回家,你是我的開心果。」
我沒再作聲,捧起紅茶杯慢慢地啜著。
「說起來,」靜了半晌,承俊直直地看著我,問:「『因為遺憾,所以
美麗』是你的心底話嗎?」
「這,的確是我愛寫悲劇的理由。」
之一。
我笑了笑,問:「希望還在嗎?」
一身行政套裝打扮的希望,安靜地混在那群十來歲的小孩當中,突兀得
刺眼。
都以為我是好孩子。
都以我好說話。
「相當有耐性呢!」承俊苦笑一聲,「偏生她身後站著兩個魁梧的黑衣
人,我們出版社的男子一向以文弱書生身份為榮,現在只能聚在一塊頓足捶
胸、後悔莫及了。」
我笑道:「只好借你們地方一用了。」
「我馬上請她進來。」承俊誇張地做個抹一把冷汗的表情,「我還一直
怕你想從後門開溜,留下爛攤子讓我們收拾呢!」
容顏略見憔悴的希望仍舊耀眼,甫踏進房間來即說:「你撒慌。」
我喚住準備退出房外的承俊,才回頭問希望:「此話何來?」
「並非不擅寫喜劇,只是深明同性戀難有好結果吧!」希望兩眼直視著
我。
我掩住嘴笑起來。
十六說得沒錯,這女孩戰意高昂。
「你不同意?」
我斂去笑容,「從小我就盼望被愛,願望是與我生命契合的人相守到
老。」目光與承俊對上,交纏,然後錯開。
「我們志同道合。」希望一本正經地點頭。
但我至今仍無法勸服自己相信世上有所謂地久天長的愛情。
「可是人生難免有待,在界限內一點一滴地累積快樂,已是我的幸福。」
希望側了側頭,似不確定我說的是人話還是水星語。
「我的生父離家出走那一年,我兩歲。」捧起杯子啜一口茶,才發現本
來冒著熱氣的濃茶已涼得沁心,「繼父與我的生母結婚那一年才十七歲,不
惜與家人斷絕關係仍要和我母親相守的他,一股熱情只夠他堅持了三年。」
抬頭看了眼承俊失去笑意的臉,我只是笑,「前陣子我才在十六公司的
派對上碰到他,那個當時堅持要我喊他父親的人,客氣地問我貴姓呢!」
希望沈默了好一會兒,開口卻問:「與我何干?」
我再笑,「你擁有過,知足點,放過自己。」
「離題了吧?」希望看住我。
「你不是問我為何只寫悲劇?」
今天大家都對這問題興致十足。
希望咬了咬牙,「我談的是勝浩與張佑赫,勝浩不願提起這個人,但我
知道他過去曾傷害過勝浩。」
我看著承俊的臉退去血色,他大概是感受到我的視線,抬眼與我對視,
隨即又撇開了頭。
真是有趣的人,出版同性戀小說,卻一直沒法接受同性戀。
「我愛過勝浩,也愛過佑赫,」我托住頭笑了,「我很高興至少他們現
在深愛對方。」
「你這種悲觀到極點扭曲成的樂觀,我不欣賞。」希望擲下一句話,沈
著臉拂袖而去。
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紅茶杯子,我呼出一聲歎息,站起來對承俊說:
「Good-Bye!」
他茫然地抬起頭,看住我的眼睛卻沒有焦點。
離開出版社的大樓後,我才發現自己忘了帶皮夾子出門,只好一路走到
文宇的餐廳那兒。
本來站在吧台後擦著銀器的他,一見我便歎氣。
我抹去臉上淚水,輕笑道:「走了好多冤枉路,肚子餓。」
「他們不懂你的好。」文宇轉身走進廚房。
幸福,就是如此一點一滴地累積。
若可選擇,當然想要一擊即中。
我愛的人愛我,不過如此盼望而已。
可現在這樣,我也心滿意足了。
我一個人笑了起來。
他們的好,我何嘗有好好珍惜。
可惜的是,承俊己是我有待的世界中,最好的那一個。
我將自己埋進文宇捧出來的魚子醬配小班戟、煙三文魚酥餅、法式焦糖
燉蛋和砵酒牛柳燒黑鱈魚拌沙巴翁汁之中。
「沒有蟹肉清湯嗎?」
「別忘了你是白吃白喝的。」文宇瞪我一眼,但還是站起來往廚房走去。
等我開始吃第二件綠茶芝士蛋糕時,文宇放下了手中擦著的銀盤子,說:
「我讓十六來接你回大宅。」
我走進吧台內,泡了一杯羼威士忌的紅茶。
「是叫承俊嗎?他的辦公室在哪兒?」
「別傻了,是我不要他。」我大笑出聲,「他或許也正在偷泣。」
「我看不到,我不以為。」牛脾氣的文宇悶聲說。
來找文宇,並沒來錯。
結果來接我的人,是勝浩。
「十六的秘書說她出國泡溫泉去了。」勝浩坐下來,拿起叉子分享我的
蛋糕。
「佑赫呢?」
勝浩瞟我一眼,說:「昨天我拜讀了你的新作。」
「喜歡嗎?」
「一定比七炫更喜歡。」勝浩看住我,靜靜地問:「Shoo,你在尋找甚
麼?」
「不過想找一個會留在我身邊最久的人。」我笑。
我愛過勝浩,順著他的目光,也發現了佑赫的好。
後來,他們兩個我都不愛了。
沒有結果,也沒有原因。
所以我只寫悲劇。
「你們是一輩子的牽絆,」我垂下頭,「他們不過是過客。」
勝浩靜了半晌,「這就是你所謂的太幸福?」
我眨了眨眼睛,問:「佑赫也會嚼舌?」
「只是聊天。」
口袋中的手提電話,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我看著來電顯示愣了好一會
兒。
「Shoo,我們還是結婚吧!」承俊一開口便說。
我只覺五內一陣翻騰,趕忙捂住嘴衝進洗手間。
整理好一身狼狽後,卻發現勝浩正拿著我的電話與承俊在談。
「你相信嗎?我們被收養的時候只得六、七歲,能有多少回憶?」勝浩
笑著說:「Shoo最擅長的就是編故事。」
童真也是可以很奢侈的。
看到我入座,勝浩隨即將手提電話遞過來。
「承俊,對於你,我的答案永遠不會改變。」
電話那頭只隱隱傳來一陣壓抑著的呼吸聲。
「保重。」我閉上眼,掛斷電話。
「他算是開明的人了。」勝浩輕聲道。
我喝一口涼掉的紅茶,「他願意忍受,不是接受。」
「所以就淪為次貨了?」
「我可以怪你們太好嗎?」托住頭,我訕笑起自己來,「人比人,比死
人。」
「不留住他,將來後悔了要怎麼辦?」
雖然只寫悲劇,雖然不相信有所謂永恆,雖然……荒謬。
「我在等待一個愛我全部的白馬王子。」
勝浩怔住,半晌,嘴角開始無法自制地往兩邊耳朵彎起,「這台詞……
跟你文風不合。」
我也笑,「因為是女孩子吧!DNA不容違抗。」
一抬眼間,竟見佑赫推門而入。
勝浩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呵,可以回家了。」見我回頭定睛望住他,
勝浩咕噥道:「不過在大半夜衝了兩次紅燈,他居然沒收我的車匙。」
嘴角,卻在笑。
我愛過的人深愛對方,目前,這就是我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