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那小女孩時,她才三歲,而且母親剛去世。
我甫下飛機便租了一輪車子,風塵僕僕地飛馳五個多小時,才找
到那間遠離人煙的小木屋。
雖然又累又餓,我還是被眼前童話似的景色震懾住了。
車道兩旁是一排排蒼綠的老樹,小屋被兩圈花田包圍住,粉紫淺
黃嫩紅的花朵隨著陣陣暖風輕擺,窗架子上垂著一縷一縷夾雜黃花的
蔓藤,幾隻粉蝶徘徊在花圃間,耳邊還傳來陣陣鳥語與似有若無的流
水聲。
我愣了半天,只能嘆氣。
那人,還是沒有長進。
大門沒鎖,我敲了半天門沒回應,只好自己推門入屋。
女孩坐在地上,也不怕生,兩眼瞪得圓圓地看住我。
我知道他有一個孩子,可是從沒見過。
她有他的眼睛。
與女孩大眼瞪小眼地呆了好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說:「怎不鎖
門,多危險。」
「永鎮,你這模範生還是愛教訓人,連小孩都不放過。」麗一慵
懶的聲音在我身後適時響起。
雖然知道他應該已看著我好一陣子,身體還是僵硬了起來,「你
喜歡躲一旁偷看人的習慣還是改不過來。」
「有趣呀!」
「鬼鬼祟祟。」我回過頭來罵,隨即被擁進一個曾經熟悉的懷抱
中。
麗一將臉埋在我脖頸處,聲音模糊,「我知道你會來。」
「回去吧!」我掙不開他拑在我腰間的手,只好垂下兩臂任他去
了,「我妹說,她願意待你女兒若己出。」
「我若回去,也不為她。」
「她還在等你。」
麗一苦笑出聲:「你以為我真的不問世事?她身邊另外有人,她
只不捨得現在的身份。」
我默然。
「我才是那個一直在等待的人。」
「你為甚麼不肯長大?」
麗一輕笑一聲,總算放開了我,走過去抱起坐在地上看住我倆的
小孩,柔聲問:「囡囡,餓不餓?」
小女孩搖頭。
「這個叔叔會煮很好吃的意大利麵哦!」
「餓。」女孩馬上答。
我大笑出聲。
「你看,有些事是不會變的,正如我的廚藝也一直沒改進。」
「廚房在那兒?」我別開頭,視線剛好落在壁爐架子上的照片那
兒,當場呆住。
「乍看起來是很像你,但相處下來,她就是她。」麗一輕鬆地笑,
「你別多心。」
我卻嗚咽起來,「你愛過她嗎?」
「她知道我不。」
妹妹像我,誤了一生。
這個女人也會成為我一生的孽嗎?
我閃身進了廚房,麗一體貼,他沒有跟進來。
吃晚飯時,我鼓起勇氣問他:「為甚麼我們不可以只是做朋友?」
「因為我對你一見鍾情。」麗一頭都沒抬,兩手熟練地替女兒在
脖子上繫餐巾。
那是一個野餐會,麗一父親在他們家的後園招待公司的高層員工,
我媽怕會讓父親失禮,事前還特地買了好幾件新衣服。
麗一甫見我,即時親熱地過來牽我的手。
我喜歡他燦爛的笑容。
之後麗一便常常找我陪他玩,父母都覺得光榮,鼓勵我與麗一友
好。
「當時你才十一歲。」
麗一笑,「我一直愛著你。」語氣堅定,不容置喙。
十六歲生日那天,麗一吻了我。
我怕到極點,不知那來的力氣,一把將比我高上一個頭的他推倒
在地。
麗一也不爬起來,低著頭說:「你每一個生日都留著陪我一個人,
我以為你知道。」
「我們是好朋友。」我答得虛怯。
一直享受他對我的好,但我無以為報,也從未想過他有開口的一
天。
「你怕甚麼?」
「我甚麼都怕,怕世人的目光,怕影響我的前途,」我苦笑,「母
親已計畫中學畢業便安排我出國進大學唸經濟系。祖母年時已高,兩
年前已開始嘟嘟噥噥說我若福厚,已有兒承歡膝下。」
麗一狂笑出聲,半天才喘過氣來說:「我還是九代單傳的長子嫡
孫呢!誰管他們怎樣想,我們可以買幢鄉間小屋,一輩子與他們不相
往來。」
我沉默地離去。
隔天麗一如常來接我上學,我們像沒事人一樣繼續做朋友。
偶爾,麗一會發出窒息似的痛苦低鳴,然後將我攬進懷裡半天不
動。
我不打算愛他,但我也放不開他。
只是沒想到麗一竟會冷不防重重打我一巴掌。
還是兩個人的生日會,我十八歲。
麗一看著我笑:「今天我向小筱求婚,她答應了。」
我的妹妹。
再一次,我只能沉默地離去。
半夜,麗一的電話追了過來,他大著舌頭說:「你可以阻止我。」
「別喝太多酒,你明知伯母會擔心。」
我的父母因著高攀了一戶有頭有臉的親家,整天整日歡天喜地。
妹妹含笑說,她與麗一交往近一年,也沒想到他會忽然求婚。
她說,他很細心,很可靠。
她說,他是她的喜悅。
兩家人湊在一起喜氣洋洋地辦婚禮期間,我出國留學去了。
是的,我一走了之。
我只能如此,見著麗一或小筱的臉,都教我心如刀割。
可麗一依舊如影隨形地活在我生命中。
他隔天便打一通電話給我,有時無聊起來,只為說一聲好。
不過他這人散漫慣了,竟沒算算時差,總把我在睡夢中吵醒。
「伯母跟我說,你不願進父親的公司工作。」
麗一在電話的另一頭笑,「我媽找你訴苦了?」
「她讓我勸勸你。」
「你覺得我該回去?」
「子承父業,也是應該,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妒忌你這福氣。」
「爸要我從低做起,太辛苦了。」
「萬丈高樓平地起。」
麗一哈哈大笑,「我怎會愛上你這種小老頭的?」
我感到兩邊嘴角無法自制地彎起,只好輕聲答:「晚安,麗一。」
我們天南地北甚麼都聊,惟獨小筱從來不是我倆的話題。
因此畢業回家後,我才知道他們早已分居。
小筱與麗一的父母仍舊住在他們的老家,他卻一個人搬到酒店做
長期住客。
我紅著眼摸到他的房間拍門,「為甚麼?」
麗一看住我靜靜地笑,「我好想你。」
我伸手抱住他的脖頸,只能歇斯底里地一遍又一遍地問著「為甚
麼」。
當天回到家,我對父母說想回大學再修讀一個法律系的學位。
父親的笑臉僵住,「我已在公司替你找好空缺。」
他口中的公司,即是麗一父親的公司。
我第一次不顧家人反對堅持己見。
後來,父母派了說客上門,我的童年玩伴,他們有名無實的女婿。
我咬住唇低下頭,麗一也沒作聲。
坐了半天,眼看著窗外天都黑了,最後,麗一嘆道:「我走好了。」
他在我回來的國度定居下來,我終於求仁得仁。
麗一只寄過一張明信片給我,甚麼都沒寫,只為了留一個地址給
我。
父親迅速安排我到他工作的地方上班,每天迫不及待地讓我負起
很多責任,老是囑咐我說:「吃虧就當佔便宜,等有一天公司沒了你
不成的時候,就是你呼風喚雨之日了。」
我安靜地聽,卻只敢在心底偷笑。
誰沒有誰就活不下去呢?
床邊的電話雖未有再在深夜響起,我偶爾還是會無故驚醒過來,
但總是翻個身又能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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