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戲院與錄影帶店的次數更加頻密,但沒有一個大師能為
我解開疑難。
日子實在無聊,我給家裡每一位成員發了電郵,問:「何謂
愛?」限五十至一百字內回答。
早上發的信,午後已接到Shoo的回音。
她說:「Brian,你何故又遲疑不決?」
我嗎?也許因為Fany除了不愛我這一點外,對我實在太好。
因著不想對Shoo說謊,所以我沒有回信。
第二封回信是這樣寫的:「小王子,你長大了?」
署名是七炫和在元。
那兩個名字並排在一起實在礙眼,我順手就把信件delete
掉。
三天下來,只有十多人回信,不是嘲弄,便是開玩笑,相當
悔辱。
只有十六和Eric哥認真回答我。
十六說:「我若想無條件用錢淹死一個人,我便一定深愛
他。」
這句話,可以不理。
Eric說的才是人話,「若我忍不住買下一隻鑽戒,於花前月
下以單膝下跪,求一個人與我長相廝守,這便是愛。」
雖然仍遠遠不足五十字,我已被感動。
我即時撥電話告訴Fany:「我家也有不怪的人。」
他答:「Brian,對不起,我在忙。」
影展舉行前一星期,Fany忙著不斷讓一張張黑白照片在他手
底下顯影,也親手撕毀了不少仍是濕漉漉的相紙。
在攝影社坐了一個下午,我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
其他人,似乎也不十分明白。
當然也有社員小心奕奕地趕著讓自己的心血面世,但更多
人,只是拿出一個堆滿厚厚照片的無酸收存盒,挑出合意的照片
而已。
Fany還要幫忙掛海布、發宣傳單和佈置會場,為著嗜好,難
得地合群。
我天天獨個兒吃飯,漸漸同情起那個我不認識的Fany來。
Ryan仍舊整天往外跑,回來就躲浴室內,然後倒頭便睡。
房間少了各種顏色的女孩出入,竟有點兒寂寞起來。
一天我賴床走課,醒來竟見每周來一次的清潔婦已在房間內
打掃。雖然心下為她的自出自入頗感不悅,我還是說了句:「早
安。」
她瞥一眼靠在床架子上揉眼睛的我,也不答話,彎下身熟練
地拉起Ryan的床罩下襬,從床底下拉出兩個紙箱來,一時叮叮噹
噹,竟滿滿都是酒瓶。
那婦人見我呆住,嘲弄地笑:「似聚寶盆,取之不竭。若我
是這孩子的媽,一定用狗鏈子把他鎖家中反省。」兩手一邊已快
速地揀起箱中的空瓶子,丟進她身旁一個巨大的黑色垃圾袋中。
這種關心,真嚇壞人。
我手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便叫道:「丟掉,通通都丟
掉。」
婦人忽然笑逐顏開,急急把箱中的酒搬到她放打掃工具的手
推車上,一轉眼就走得蹤影全無。
強忍著向Shoo求教的衝動,我六神無主地坐了一個下午,終
於退而求其次地打電話到十六的公司。
接電話的,卻是勝浩哥。
「十六隨飛行醫生到某第三世界國家做義工去了,她不主動
現身,很難找得著她的人。」
我一時怔住,「我以為只有學醫的才能隨團出發。」
「總得有人擔擔抬抬,她又願意花錢。」
「十六?」
「菩提本無樹,都是玩笑一場。」勝浩輕輕一笑,聲音沙
啞,「她快樂。」
我聽得皺起眉頭,問:「菩提甚麼?」
「你找十六有甚麼事?」
聽我一一訴說後,勝浩沉默了好一會兒,卻說:「把酒放回
去。」
「為甚麼?」
「別問,Brian,甚麼都不要問。」
我只好出門,到附近的酒舖買了幾瓶酒放回Ryan的床底下
去。
Ryan晚上回來時,仍舊一進門便閃身進浴室洗澡。我將耳朵
貼在門板上細聽,竟隱隱似聽到骨嘟骨嘟的吞嚥聲,也不知是否
疑心生暗魅。
好吧!是我道行不夠,是我好奇心重,我忍不住揚聲問:
「Ryan,你是否生我的氣?是否不願見到我?」
沉默了好半天,才聽得Ryan啞著嗓子答:「與人無尤,是我
報應到。」
一陣惡寒從背門直往我頭上狂湧,倉皇下僅來得及拉過大
衣,便咬住牙一路奔到攝影社的暗房大力敲門。
偏偏等Fany為我開了門,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拉起我冷冰冰的手,問:「怎麼抖成這樣子?」
努力壓下喘息,我勉強笑道:「陪我喝杯咖啡可好?我想你
了。」
不是沒有猶豫的,但Fany終於點了點頭。
我倆在街角的茶座坐下來,等熱騰騰的可可一上桌,我張口
便喝掉半杯,兩掌合住暖烘烘的杯子不願放開。「他根本無法入
睡,晚上需把自己灌醉,清晨便驚醒過來。」
Fany看住我,半晌,竟輕輕笑了,「Ryan酒品倒是極好。」
愁腸百結中,我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若要你陪伴,你便伴著他。他若不想見你,也不必勉
強。我們每個人誰不是靠自己站起來的?Ryan不是小孩子,你別
瞎擔心。」
我甚麼都不懂,我只能聽他的。
曾幾何時,他與Ryan,是同一類人。
離開時,Fany問我:「你的頸巾呢?」
「匆匆出門,忘了戴。」
「冷嗎?」
「脖子都凍得硬掉了,像落枕,頭部根本不能轉動。」
Fany白我一眼,脫下身上的毛背心圍在我脖頸上,「小王
子,沒有我你怎麼辦?」
我心悸得厲害,只好牽住他的手,說:「我送你回暗房。」
「很悶嗎?」Fany笑了笑,「快好了,等影展辦完後我就有
空陪你玩。」
「我懶得找餐廳,天天吃外賣餐盒,乏味得不得了。」
Fany腳步一頓,卻沒有作聲。
就在此時,天空竟零落地飄下了陣陣雪花。
我但覺胸口與鼻尖莫名地酸痛,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受夠了,
便鬆開緊緊抿住的唇,低下頭小聲問:「如果我沒有你真的活不
下去,你可以愛我嗎?」
「Brian。」Fany歎息似地喚我一聲。
不敢抬頭,我靜靜地看住我倆的腳一起一落地踏在石板地
上,耳邊,亦只迴盪著踢踢躂躂的跫音,良久,良久。
返到暗房門前,我已抖擻起來,主動掙開了Fany的手,笑
道:「加油。」
他卻忽地用兩手捧住我的臉,直直看進我眼內,「為甚
麼?」
我迷惑地瞇起雙眼。
甚麼…為甚麼?
Fany偏只重複地問:「小王子,為甚麼?」
那眼神,我卻看懂了,竟然帶著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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