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我與天恩去逛百貨公司，為他添置衣物。
他雙目炯炯地看著我，卻沒說一句話。
我在一堆五顏六色的衣料中玩了半天，摸摸這個，試試那個，直
到店舖打烊才離開。
回到家，便馬上洗澡上床睡覺。
天恩看住我用羽絨被把自己包得嚴嚴密密，只是坐著不動。
「我有太多牽掛，不能輕舉妄動。」我說。
他咬了咬唇，低問：「是你嗎？」
這般沒頭沒腦，我竟聽得懂，「是我哥哥。」真不知哪兒來的默
契。
「他在何處？」
「身子骨被磨蝕到十分脆弱，早死了。」我揉了揉額角，「去洗
澡。」
天恩輕應一聲，便進浴室去了。
我閉起眼睛，忽然想起還沒吃藥，便揚聲問：「天恩，醫生留下
的藥放在哪兒了？」
他似沒聽到，半天沒有反應，我只好下了床去敲門，他披著浴巾
來開了半邊門，戒備地問：「怎麼了？」
這是一隻受傷的小動物。
我說：「我的藥放在何處？」
他指了指書桌旁的矮櫃，迅速把門關上。
出來後關了燈坐在床上，囁嚅良久，竟跟我說：「對不起。」
「自愛哪裡有錯。」我溫聲道：「我買你的靈魂，你總不能給我
次貨。」
天恩一怔，「像娶了漂亮老婆回家後，她卻吹氣球似地胖起來那
樣？」
「誰教會你這個？」
「工地裡的餐廳老闆常常對人抱怨。」
我歎了口氣，說：「睡吧！」
話雖如此，我卻睡意全消，一抬眼間，只見天恩趴睡在沙發床上，
枕頭被他推到一旁，耳朵緊貼在床舖上，似在探聽著房間裡的所有動
靜，隨時準備一躍而起，撒腿逃走。
他的眼皮不住煽動，分明沒睡，也分明知道我還沒睡。
輾轉半夜，我終於在退燒藥和止痛藥的雙重威力下昏昏入睡，哥
哥在他的房間裡等著，一見我便問：「你真的把我忘記了？」
臉色永恆地蒼白，眼淚天長地久流不盡。
「可必哭呢！他們不會因為你的淚水而慈悲，你這樣只會助長他
們的氣焰，讓自己更加不堪。」我握住他的手，將臉龐埋進他的掌心。
「熙俊。」語氣迷惑。
「是的，我很想忘了你，」我鼻子發酸，「活著的人比較重要。」
「你不愛我？」哥哥哭得更兇，「你也怪我？」
「我也真心愛著他們。」
早上醒來，依舊滿頭滿臉的汗。
天恩默默遞上一杯清水。
吃過早餐後我帶著他回幼稚園，聶小姐興致勃勃地打量我倆，說：
「一樣的圓眼睛，是父子相，怪不得你們結緣。」
我聽在耳內，只覺難受。
「三耳，幫我替他辦一下入學手續。」
「想要唸哪所學校？」
「我以前唸的那一間就好。」
聶小姐吹一聲口哨，笑道：「包在我身上。」
天恩沒說話，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我讓他去操場掃地。
回到辦公室坐下，我把面孔擱在臂彎內，久久沒有動彈。
下午Shoo送了點心過來，我只把半邊臉轉了開來，越過窗子看著
她與天恩並排坐著，一邊聊天，一邊吃蛋塔。
不知是他們吃得太多，還是時間過得實在太慢，我唇焦舌躁，五
內如焚，惟有緊緊咬住牙關。
後來聶小姐捧著一堆色紙走了進來，讓我裁成紙條，再用膠水黏
成環環相扣的彩帶。「聖誕節快到了，另外買裝飾用的彩帶太浪費，
反正色紙都是一箱一箱的購入，合算得多。」
「十六來過電話？」
那丫頭在這兒打過工，跟聶小姐與眾小花混得極熟。
聶小姐朝我淘氣地眨一眨眼，「聽說你向暗戀已久的對象表白了，
對方要考慮三天是有點殘忍，你別太緊張。」
這樣荒謬，我只好笑了。
隔天輪到我掃操地，換天恩做彩帶細活。
午後，我坐到埋頭操作的他對面裁紙條，菱形的黑白地磚漸漸被
斑斕的色彩淹沒。
似過了半過世紀，又彷彿不過是短短五分鐘，天恩忽然說：「好
像現代童話。」
我竟再一次聽懂了，「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害怕入睡，怕醒來發現
幸福終究只是南柯一夢。」
「Shoo也如此說。」
「你亦會有同樣體會。」
天恩猛地抬起頭來，渾身繃緊，嘴唇抖動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勝浩記得你，他說有次隨申旻民巡視工地時被人撞了一下，皮
夾子飛落地上，由路過的你代為撿起，他皮夾裡有我們一家的合照。」
我垂下眼繼續裁色紙，「我雖不服，但我信命。」
我們是命運共同體，似乎早已注定相遇。
傍晚散步回家時，天恩將他小小的手掌塞到我手心裡。
他哆嗦得像衣服裡被人丟進兩桶冰塊般，我沒有放開他的手。
吃晚飯時我終於忍不住問佑赫：「收購股票的事進行得怎麼樣？」
「早已擱置，反正該死的人已經死了。」佑赫一邊給勝浩挾菜，
一邊說：「對方是在商場上屹立了五十多年的老字號，硬碰只會兩敗
俱傷，我們決定犧牲一點利潤讓老頭下氣。」
這麼詳盡，分明就不是說給我聽的。
我沒好氣地問勝浩：「這許多你吃得完？」
「當然。」
側頭看向靜靜地吃著飯的天恩，我說：「你看好了，他就是嫁進
門後貨不對辨的典型，一張包子臉像被打腫了似地胖起來。」
天恩想笑又不敢笑，憋了半天，最後竟然嗆到，咳嗽好久才平復
過來。
Shoo和Eric他們早已不客氣地笑彎了腰。
「熙俊你分明就是近朱者赤，趕快把幼稚園關起來吧！」勝浩冷
著臉說：「別讓我們這些做小的擔心才好。」
我大吃一驚，「你可是嫌我老了？」再委屈地扁起嘴，「好傷我
的心。」
勝浩不客氣地答：「是，老而不死，是為賊也，你好生反省吧！」
便又低頭塞了一口味菜火鴨絲大嚼起來。
於是時間總算過得快了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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