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與天恩終於用光幼稚園裡的色紙,聶小姐看著我倆把
足夠用到明年中秋的彩帶裝到紙盒內,一盒一盒的搬到儲藏室堆疊起
來,喃喃道:「瘋了。」
用力地伸個懶腰,我對天恩說:「去看看你哥好了。」
他兩眼一閃,卻只含蓄地點了點頭。
我在天恩的指示下,駕車去到市區一所緊接中產社區的中學前。
因下課時間還沒到,連枯葉刮過地面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寧靜得
十分突兀。
我窩在皮座椅內假寢,天恩趴在窗子上看風景。
「再三年我就可以考車牌了,到時你便不必再自己開車。」
「我坐在駕駛座上昏倒,你才能即時發現呀。」
天恩回頭,皺了皺眉,「亂講,我會知道。」不知打哪兒來的自
信。
忽然鐘聲響起,像變魔術般,流水般的學生從四方八面洶湧而至。
我駭笑,「好像淹水的蟻穴。」
天恩拿出一頂鴨舌帽戴上,片刻,低說:「我們走吧!」
「看到他了?」
「似乎已追到小女朋友,他替她挽著粉紅色飾有蝴蝶結的書包。」
天恩牽一牽嘴角。
我忽然明白過來,「他不知道你。」
「他何必知道我,他已經再世為人。」
回到大宅正好趕上電視在播財經新聞,申老頭眉頭皺得死緊,冷
著一張臉匆匆過鏡。
播報員用平板的聲音委婉地告訴社會大眾,申河產業的掌舵人遭
到兩位世交同時出賣,將手上合共三十五巴仙的申河產業股票賣給一
個不知名人士,做成該公司上下極大的震動。
那兩位所謂世交,一個是年輕時與申老頭齊齊打江山的老朋友,
一個是申家極力巴結的世家,對方的基業在本市紮根逾百年,地位等
同貴族。
難怪申老頭那張早被風沙打得極厚的老臉終於有了表情。
睡前我給十六打電話:「你出賣肉體了嗎?」
「大阿哥,」她疲倦地答:「當然是錢作怪。」
「我可以行動了沒?」
「再等一等,老頭派了希望過來談判,坐在我辦公室內已經整整
一天。」
「打昏她。」
「聽說你彩帶已經做完,我房裡有一盒八千塊的拼圖,你且拿去
玩玩。」
我掛上電話。
側著耳朵細聽的天恩靜靜地坐在床舖上,嘴角銜住一絲若有若無
的笑意。
「你睡得著嗎?」
他搖頭。
我把一本童話繪本放到天恩手上,「給我唸個睡前故事吧!」
他認字似有困難,一個故事讀得斷斷續續,我反而靜下心來,模
模糊糊的沈入夢鄉。
哥哥在吃糖,乾爽的身體上有肥皂香氣,但空氣中卻蕩著絲絲驅
之不去的血鏽味。
「熙俊你看,都是我愛的草莓口味軟糖。」
我在門邊坐下,「他剛走?」
「你不喜歡院長,為甚麼?」哥哥茫然地看著我,「他真的疼我。」
我大笑出聲,笑彎了腰,笑到腸子打結。
早上,仍舊是勝浩的小提琴聲把我喚醒,莫札特的《安魂曲》。
「很美的琴音吧?」我甫張開兩眼,天恩已自床上一躍而起。
「甚麼音?」
我低下頭,只覺一股酸意直往鼻梁上鑽,惟有再次閉緊眼睛,歎
道:「今天我們做甚麼好?」
「不如隨Shoo學弄點心,她做的白兔蝦餃十分別緻。」
「你倒是沈得住氣。」
「不瞞你說,我見到那個人雙腿便會不由自主地打顫,即使隔著
多遠的距離,冷汗一樣濕透重衫。」天恩輕聲道:「我能做的,也不
過是等罷了。」
小小年紀,聲音裡卻盡是蒼涼。
「我們去海洋世界看鯨魚。」我跳下床。
天恩睜大了眼,明明高興,但表情迷惑。
我倆循著熱帶魚展館、深海魚類展館、鯊魚館、企鵝館、海豹海
獅灣一直走下去,累了才到表演場地坐下,看殺人鯨伴著海豚賣藝求
生。
等到主持人問有沒有人願意上臺與海豹共舞時,我抓住天恩的手
舉起來。
被選中的他卻坐著不肯動,小臉紅了又白,圓眼睛瞪得大大地看
著我,「好多人在看。」
我笑,「那些眼睛在你生不如死的時候有沒有伸出援手?」
他一怔,片刻,搖了搖頭。
「那麼,不要去管它們。」我把天恩瘦小的身子從座位上拉起來,
「我買了你的靈魂,你且為我去快樂一下。」
他勉強走出去兩步,又回過頭來,低問:「你可以陪我下去嗎?」
那怯懦的神態與我哥哥何等相似,於是我牽住了他的手,答:
「我會一直陪著你。」
主持人看著我們二人上演生離死別的戲碼,忍俊不禁,「小朋友,
請隨我先去更換潛水衣。」一邊說,一邊親熱地要握天恩的手,卻被
他連著退了幾步避開。
將手放到天恩僵硬的肩膊上,我說:「對不起,他怕生,可以讓
我跟著去嗎?」
「規距是只能讓一個人進後台。」對方為難地說。
我眨了眨眼,「其實我也從小就喜歡海豹,」又眨了眨,「我只
站在一旁看,絕對不會亂來,」然後舉起三根手指,「對我來說,這
種距離已經近得似在做夢。」
主持人又笑了,無奈地招了招手,另一個女工作人員隨即走上來
領我與天恩到後台。那少女把一件黑色連身潛水衣放到天恩手上,手
往一個僅用布帘帷起來的簡陋更衣間比了一下,催促道:「請快一點,
不能誤了表演程序。」
天恩見要換衣服,臉又白了,磨磨蹭蹭的不願動,我只好把他推
進那小小空間內,說:「怕就不要把布帘拉攏,我不會看,」再回頭
問那工作人員,「你也不會偷看吧?」
少女「咭」一聲笑出來,馬上背轉身,「絕對不看。」
我也跟著轉個身來,背後傳來細碎的更衣聲,抬眼間,卻從天花
板一角的防盜圓鏡中,看到天恩果然讓布帘留了一道縫,笑意才剛流
出,倏瞬凝滯,我急急低下頭來。
他肩胛骨間的十字烙印教我聳然動容。
呵!是他,他才是那個用血淚換取兄長名號的孿生子。
也許,從來就沒有一個弟弟存在,他毒恨那一段過去,決意抵死
不認。
等天恩換好衣服出來,我已抹去一切不必要的表情,面上除了笑,
還是笑。
工作人員將天恩帶出舞台,我站台邊看著他一臉戒懼地與那站起
來比他高的海豹握手,兩對圓滾滾的眼睛對看半晌,才見他偷偷地吁
了口氣,然後便手忙腳亂地跟著主持人的指示與那隻明顯已是老江湖
的海豹繞起圈子來。
從海洋劇場出來後,天恩的嘴角一直微微地往上勾,連勉強自己
塞在我掌中的手都不再僵直。
我輕聲說:「讓我們再到海豹灣去,去餵牠們吃魚。」
天恩似有所覺,一怔,抬頭看著我問:「怎麼了?」
我只搖頭,「我從小就愛海豹,喜歡牠們眼裡的純真。」
男孩從小便看人眉頭眼額討生活,十分知情識趣,便沒再尋根究
底,只說:「我會陪著你。」
宣誓似地,又有著附合他年紀的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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