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半路上，十六來了電話，喜孜孜地說：「申家那邊的人馬都
撤走了。」
我一時無語，半晌，才啞聲道：「你趕快回家，好好睡一覺。」
「大阿哥，我幫上忙了沒？」十六忽地哽咽。
「丫頭，邀哪門子的功，」我只覺胸口暖烘烘地，勉力笑道：
「你知道我一向愛你。」
收起手提電話後，我對天恩說：「你十六阿姨說餵海豹的飼料錢
由她一力承擔。」
我倆站在欄柵外把一條一條冰凍小魚往巨大的水池裡拋，那些貪
嘴的鰭腳目哺乳類動物紛紛從池中的礁石小島跳入水中，一見小魚飛
出，便躍出水面叼食，濕潤的皮膚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教人目眩。
許是物傷其類，天恩對一隻年幼的海豹特別在意，那小傢伙明知
自己勢單力弱，索性遠離戰場，躺在礁石上享受日光浴，天恩三番幾
次把小魚往牠頭上拋去，可惜不是氣力不足，便是遭其他海豹從中攔
截，不該是牠的，還是沒有進到牠的口。
依依不捨地離開海洋世界時，天色已經暗下來，天恩坐在車廂內
數度回望樂園大門的巨大鯊魚模型。
「我們會再來的。」我笑。
「你真的愛笑。」天恩回頭。
「現在，」我懶得辯白，「把那個人的地址告訴我吧！」
天恩愣住，隨即激動起來，忽然口吃，「在…在……就在常欣的
…學校……附近……」
常欣？
我揚起了一邊眉毛。
「我…我哥……」
有名字呢！原來真有這麼一個同胞兄弟。
在一個紅綠燈前停下來時，我由車子暗格中拉出一個深棕色假髮
戴上，再換上式樣簡單的全黑大衣。
「你要在車上等我嗎？」
天恩有剎那的猶豫，終於說：「不。」
「帽子手套戴上，後座有兩件備用的毛衣，都穿在外套下面。」
車子抵達那個自成一國的社區時，正是晚餐時份，一排排看起來
如出一轍的小小平房都亮起了燈，四處隱隱傳來小孩吵鬧與電視節目
聲浪，街上卻只得寥寥數人躑躅。
這種看似緊密其實疏離的居住環境，真是好到不能再好的行兇地
點。
「他一個人住？」
「是，他似乎沒多少朋友，每天關了店便趕著回家。」
我拿出放滿工具的公事包，堂而皇之地走到大門處按門鈴，天恩
站在我身後，兩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襬，不住顫抖。
來應門的，的確是那張化了灰我也認得出來的臉，我用沾有藥物
的手帕往他面上捂去，扯了天恩進屋，便迅速關上大門。
前後，不過短短五秒。
用一顆糖果騙去單純小童的信任，也就花費差不多的時間而已。
趁著那人面獸昏迷的當兒，我取出繩子把他的腳牢牢縛住，再用
一把小巧的板斧把他兩條臂膀自臂彎處砍斷，想了想，又撿起一隻斷
掌塞入他口中，省得吵鬧。
冷漠雖是城市通病，可八卦仍是人類天性。
血噴到我與天恩身上，他倒抽一口冷氣，但沒有退開半步。
我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打開電視看晚間新聞。
天恩有點無所適從，「我們現在要做甚麼？」
「我們甚麼都不做。」我冷笑。
電視上，無數米高峰伸到申老頭面前，追問他被無名小輩挑戰地
位的感受，但他繼續沉默地憔悴。
有個記者比較有趣，居然問老頭有否打算把新任第二大股東迎入
公司，為日趨守舊的企業帶來新衝擊與新思維。
權威的老人有剎那茫然，似不相信自己竟與守舊二字拉上關係，
隨即又回復淡淡地沒有表情的驕傲面孔。
我便知道十六這回已立於不敗之地。
老頭風光太久，太習慣被眾人侍候抬捧，多年前開山劈石打江山
的併勁與才智早被美酒與良辰磨滅，已經忘記一個不認為自己會犯錯
的人，往往就是最錯的那個人。
我喃聲道：「長江後浪推前浪，至緊要先知先覺，急起直追。」
安靜地靠在我身旁的天恩，兩眼緊緊地盯著地上那個人痛醒過來，
他面部肌肉因恐懼而痙攣扭曲，拼死掙扎把血花染上四面白牆，然後
又痛昏過去，如此反反覆覆，終於力不從心，蜷縮在地上哆囉哆嗦，
似一條卑微的蟲。
天恩忽地低呼一聲，急步走了開去，繞了兩圈，捧著一個食鹽盒
子轉回來，一股勁往傷口上灑。
本來應該又是一陣痛不欲生的掙扎，但那人悶哼著抽搐幾下，忽
然就不動了。
呵，沒等鮮血流盡，竟然就先噎得窒息了。
我與天恩仍舊由大門離去。
回到大宅，似做賊般由側門偷溜回房，翻出個大紙袋來，把兩個
人身上的衣物通通脫下來丟進去，準備明日帶回幼稚園附設的小小焚
化爐一把火燒掉。
天恩一直不說話，視線沒有焦點。
「你不為那兩個人面獸而活，報復只是人生的bonus，從今以後你
是文天恩，只為了快樂而活。」我拉開浴室貯物櫃取出一罐混合薰衣
草與檀香油的香薰浴鹽，放到天恩手上，「好好泡一個澡，舒舒服服
地睡個好覺，你已再世為人了。」
「你靠這樣撐過來的？」
「不，」我笑，「我在另一些人身上找到了生存意義。」
天恩呆呆地看著我，良久，小聲說：「但願我生來似你般愛笑。」
假以時日，這小笨蛋終會開悟，此刻說五車子話也是徒然，我把
他留在浴室，將門輕輕關上。
半夜裡，天恩痛哭著驚醒，勉強睡下，又再跳起。
我掀開被子一角，說：「進來。」
他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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