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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北海道泡了三天溫泉,但厭倦的感覺這回倒很快襲來,於是又轉往   夏威夷去,然後是加拿大、賭城、開羅、希臘,每個地方能待上一星期已是   萬幸。     四處遊蕩了這麼多年,我初次有飄泊的感覺。     以前隨便找個海邊或者咖啡廳坐下來,看看書看看路人,便能自得其樂   的呆上半天,現在我連離開酒店都嫌費力,勉強上街遛躂時,會覺得人太多   嘈音太吵建築物太擠擁,教人頭昏腦脹,喘不過氣來。     這樣心浮氣躁地走走停停,我終於在苦寒的芬蘭找到了一絲平靜。     染上感冒高熱併發肺炎那兩個星期,我昏昏沉沉的躺在醫院內,不必吃   也不必張眼,每天全心全意地躲入無夢的黑甜鄉。     醒過來那天,一個滿頭白髮的護士用針筒將清水注入我口中,笑道:   「年輕人,算你走運,撿回一條小命了。」     但我一張開眼睛,便見到MinWoo的臉浮現在天花板上,只覺生不如死。     於是我想,該定下來認真找份工作了,至少心靈有些寄託,不必分分秒   秒想著不該想的人。     不過因母親縱容,我從沒認真唸過甚麼書,能做的工作非常有限,不是   餐館侍應,就是書店售貨員,加上向來自由慣了,老是睡到錯過上班時間,   短短三個月,便換了五、六份工作。     最後那個老闆解僱我時,說:「你永遠心不在焉,沒有心的人怎麼能把   工作做好?」     我耳畔嗡嗡作響,沒有心?這麼明顯嗎?     然後他又盯著病後始終沒完全恢復過來的我問:「其實我一直很擔心,   你不是吸毒吧?」     我低下頭苦笑,「算……是有吧!」     在老闆歡送瘟神的目光下,我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一點點決心和堅持全   盤瓦解。     隔天一大早步下飛機,再次踏足我出生的那個城市時,我深深地呼出一   口悶氣,只覺陽光燦爛到讓人目盲。     雖然知道自己一向活得毫無建樹,但從未有過這種窩囊透頂的卑微感覺。     當天晚上,我再次在MinWoo的餐廳嘗到了食物的味道。     小米南瓜濃湯香甜得似滲了蜜,茴香牛扒更是鮮嫩得幾乎讓我連自己的   舌頭都吞了下去。     女侍將紅酒端上桌時,疑惑地看了我好幾眼,問:「JunJin?」     「是。」     她皺起了眉,壓低聲音說:「你忽然曠工把我們害慘了,現在還敢回來?」     如常地幼稚,熟悉的感覺卻相當親切,我忍不住笑了。     「顧客至上。」十六的聲音插了進來,「再拿隻酒杯過來。」     女侍白我一眼,轉身走了開去。     十六逕自坐下來斟酒,「不介意吧?」     「隨便。」     她兩眼骨碌碌地在我身上繞了好幾圈,語氣依舊淡淡,「逃難去了?」     「可以這麼說。」     「回來幹嘛?」     我托住頭,「如果我也有個像你一樣的姊妹就好了。」     「人人都想做我的兄弟,怎麼就沒人覬覦我的肉體。」十六撇撇嘴。     「你十四阿哥……好嗎?」     「你知道他的個性,甚麼都收在心裡。」女孩又看我一眼,「至少他把   自己的儀容打理得乾乾淨淨,沒你這般落泊。」     「我落下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魂魄不全,所以做甚麼都丟三落四。」我   苦笑。     十六挑起一邊眉毛,靜了半晌,問道:「這回去過甚麼地方了?」     「老實說,我不記得了。」抬眼間,只見MinWoo站通往廚房的通道前,   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女孩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輕笑一聲,「太好了,有人去打小報告了。」     我迎著他的目光,心悸到不能自己,連吞涎沫都有困難。     彷彿天長地久,又好像只是過了短短三秒鐘,MinWoo首先撇開了頭,轉   身走回廚房去。     十六又露出她的招牌笑嘻嘻模樣。     我咳了一聲,問:「我甚麼時候變得這麼重要,居然有資格被仇視了?」     「你一個人頂三個人用,一聲不響跑掉後,其他人得加班分擔你的工作,   熬了兩個多月才勉強找到兩個不會落跑的新雜工,難免人神共憤。」     「大家向來把我當隱形人。」     「隱形不代表不存在。」十六笑。     我一口乾掉杯中紅酒,無言以對。     十六倒是不在意,自斟自飲,坐到餐廳完全空下來,一個女侍走過來低   聲對她說:「主廚說今晚不坐你的車,他剛剛已經從後門先走了。」     她噗的一聲笑出來,「OK,那幫我買單吧!」     我跟著十六步出餐廳時,忍不住問:「那個男人還有來嗎?」     「誰?」     她要裝傻,我也不好多問。     其實答案不問可知,那猥瑣老人把MinWoo當聚寶盤,怎麼可能放過他。     沒想到第二天再到餐廳時,侍應領班一臉幸災樂禍地對我說:「主廚說   不希罕賺你的錢,不歡迎你來用膳。」     我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愣愣地走過馬路,坐在對街的消防栓上。     至少他不是沒感覺的。     坐到半夜,看著MinWoo坐上十六的小車子離開後,我才截車回酒店。     不知是太餓還是太累,頭一沾枕,我便睡死過去。     我日復一日在消防栓上守候,十六偶爾會偷偷拿點食物出來跟我換煙,   然後問:「你真的把自己當隱形人嗎?」     「我希望我是。」     「繼續做夢吧你。」     幾次交談後,我才知道她之前鬧失縱,原來是跟隨義工團體到外地服務,   而且盡往窮鄉僻壤走。     「轉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新地方時,總會覺得特別寂寞吧?」我瞇起眼呼   出一口煙。     她笑,「只要想到有個家永遠在這裡等著我,甚麼都可以忍受。」     我沉默。     十六瞥我一眼,「不過真的太累了,也許等我休養生息三五七年後,會   有足夠的勇氣再去服務人群。」     「半途而廢。」     「只是轉了個支持方式,我有定期捐款。」     然後,我們同時看到MinWoo透過店內的玻璃窗望向這兒。     十六哈哈大笑,「我被瞪了。」     「你還想有冰淇淋吃就趕快進去吧!」     「老實說我不愛吃那個了。」     「為甚麼?」     「我在兩條街外的公園冰淇淋店做兼職,你知道,做哪行厭哪行。」     我莞爾。     那天晚上,MinWoo連十六的車都不坐,一個人截計程車離開。     十六將她的小甲蟲車繞到我面前,笑嘻嘻的問:「要坐順風車嗎?」     我笑不出來,「我是否不該再等下去了?」     「我個人覺得你繼續坐在這兒吃上十年西北風也是活該。」     我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     女孩咬了咬唇,「我只能說,我十四阿哥已經好久沒這麼彆扭過了。」     應該是鼓勵,我卻忍不住畏縮起來。     之後的一晚,再之後的一晚,還有再之後的一晚,我為了讓自己有事可   做,乾脆到母親的墓前坐著。     多年無人祭祀,她的墓碑已見殘舊,我找來毛巾一寸一寸地抹,但歲月   累積而來的污垢,又豈是這麼容易洗刷得掉。     我明明曉得這道理,但只堅持了三天,還是回到餐廳外守候。     晚餐高峰期開始後不久,天空忽地下起細雨來,綿綿不絕,幸好煙還點   得著,我將臉仰起來,只盼這雨水能把心中陰霾沖淡。     餐廳關門後,我已渾身濕透,正想攔車回酒店,卻見一個身影閃進小巷。     腳步浮浮地趕到後門,只見老人正從MinWoo手中接過幾張大鈔,一邊唸   唸有詞的說:「謝謝,謝謝。」     呵,換說白了。     MinWoo斜睨我一眼,轉身便走回餐廳去。     老人從我身邊走過時,好奇地打量幾眼,但明顯沒認出我來,很快又縮   著身子匆匆離去。     我低下頭苦笑,又沿著小巷走回大街。     過半晌,便見MinWoo和十六並肩走出來,兩個人各自撐著傘走到大街盡   頭,然後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分頭而行。     此情此景,異常熟悉,彷如昨日。     我勉力跟在MinWoo身後。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9.77.14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