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知道了嗎?知道我妒忌他的家人?」我在夢中問母親。
「你慣性把七情六欲全放臉上,」母親笑咪咪的答:「只得三歲智商的
應該都看得出來。」
我大受打擊。
第二天回餐廳見到十六,乾脆開門見山問:「你曉得我討厭你?」
「討厭?」女孩笑得打跌,「妒嫉吧?」
我沮喪不已,低下頭咕噥道:「真是現世報。」
十六拍一拍胸口,義薄雲天的說:「我可不會這樣想,四海之內皆兄弟
也,我們無意跟你爭甚麼,我們甚至樂意愛護你,」然後面容一整,劃下一
道明確的底線:「只要你愛MinWoo。」
我怔住。
十六掏了一匙冰淇淋進口,「很划算吧?愛上一個人,卻得到二十一個
人的愛。」
「老把那個字掛在嘴邊,你不嫌肉麻嗎?」我白她一眼。
「你連語氣都越來越像我十四阿哥。」十六又笑。
我靈機一動,「你害怕?」
「你分不清楚,我卻不。」女孩定睛看著我,語帶譏諷,「我只怕自己
不夠珍惜,並不是怕你。」
點起煙深深吸一口,我無言以對。
「快樂有很多種,我喜歡吃冰淇淋,並不代表我就不愛吃布丁。」
「這譬喻……好怪。」
「而且有我這般可愛機伶的人願意當你妹妹,真是打著燈籠沒處找。」
我再惆悵,還是忍不住笑了。
十六眨一眨眼,「你知道我最怕甚麼?其實我最怕一輩子沒人垂涎我的
肉體。」
我心底忽然湧起一股憐惜,為了她的努力,也為了她付出的那一份愛。
「你很愛MinWoo吧?」
「雖然他曾經扯掉我一大把頭髮,但,是的,」女孩答得坦然,「我愛
他。」
「我也很愛他。」
十六側了側頭,「你今晚有事嗎?」
我一怔,「沒。」
「來我家吃飯。」
考慮再三,我還是搖頭。
「你會發現我們沒有吃人的習慣。」
我只好坦白說:「我怕生。」
那天晚上,母親再次出現在我的床頭,問:「如果我跟MinWoo同時掉入
海中,你會先救誰?」
「兩個都救。」
「如果只能救一個呢?」
我沒好氣地說:「我能讓你倆同時漂離水面。」
母親笑,「所以你可以同時愛我們囉?」
我啞口無言,靜了半天,才勉強擠得出聲音問:「連你都覺得我幼稚?」
「如果你不是我兒子,我會在你面上吐口水。」
我閉上眼睛,「我改變主意了。」
「甚麼?」
「我會救MinWoo。」
母親大笑,「幼稚。」
醒來後,我忽然很想見MinWoo,很想問他,到底懂不懂游泳。
但等到餐廳打烊,十六還是沒出現。
母親在夢中得意洋洋的問:「今天你要救誰?」
「我開始懷疑你真的是我媽媽了。」我嘀咕道。
「我本來就是。」
「你不是。」
「癡人。」
「如果你真是我媽,你會知道我一定救你。」
「所以說你笨,」母親收斂起笑容,「我都已經死了,何必救我。」
隔天一回到餐廳,我便抓住吧台的調酒女孩問:「你知道熙俊的幼稚園
在哪兒嗎?」
拿到地址後,我又衝出門攔計程車。
侍應領班彷彿在我身後大罵了一句甚麼,但我根本不在意,司機當然也
不會在意。
路途漫長,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時,我僅有的勇氣已燃燒殆盡,站在畫
滿小花的大閘前,竟動彈不得。
計程車司機彷彿第一百次問我「先生,要回去了嗎?」時,閘門被人粗
暴地推開來,熙俊與十六氣急敗壞的跑出,見到我雖然驚訝,腳上卻沒作停
留。
我氣餒到極點,只好返回計程車上,說:「回去吧!」
司機不耐煩地問:「回哪兒?」
可以回哪兒呢?既沒有家,想見的人又不知身在何地,我不禁垂頭苦笑。
沒想到車子才往前拐了幾個彎,就見十六與幾個人站在路邊,個個臉色
鐵青。
喚住司機,我搖下車窗問:「怎麼了?」
十六呆滯地指了指腳旁一輛車胎扭曲的腳踏車,又指向馬路一側的山坡,
說:「Eric出車禍摔下去了,我們在等救援人員。」
女孩雖然極力鎮靜,但兩手卻抑壓不住地顫抖。
我急忙推開車門走近山坡往下看,只見一個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仰躺在
離路面約十米處的小樹上,面上和衣服都有血跡,但兩眼微睜,看來仍有意
識。
坡度頗斜,但只要有繩子應該還是可以爬上來的。
我說:「我背他上來。」
「DongWan剛剛下去看過了,Eric右邊小腿骨折,要背他上來不容易。」
十六答。
小樹並不粗壯,大概也不能撐多久,我咬一咬牙,走回計程車旁遞了一
張大鈔給司機,說:「你可以走了。」
確定車子已經遠離後,我問十六:「你可以暫時引開大家的注意力嗎?」
「你連人都可以移動?」她兩眼一閃,「這裡沒有外人,你不必在意。」
「我…可是我……」
十六見我猶豫,馬上揚聲叫道:「JunJin有辦法把Eric弄上來,大家先
轉身不要看。」
幾道疑惑的眼光投到我身上,但無人多問,紛紛背過身去。
深深吸一口氣,我再次往山坡下看去。
只見Eric高大的身體緩緩地浮了起來,一直往上飄,終於平穩地落在行
人路上。
我雙腳軟綿綿的跌坐地上,啞聲說:「好了。」
眾人馬上圍攏過來檢查Eric的傷勢,還好他身上傷口雖多,但都只是輕
微的擦傷。
沒多久,熙俊已把幼稚園的小型校巴駛過來,說:「不要等救護車了,
我們自己送他到醫院。」
於是大家又七手八腳把Eric抬上車。
十六見我面色蒼白,不由分說喚來那個叫Shoo的女孩,把我也架上車去。
車門甫關,熙俊已大力踩下油門,車子顛簸一下,似箭般直射而出。
我安靜地躲到角落,還是感覺得到眾人的視線一直在我身上打轉。
混亂中有人問道:「是誰把你撞出去的?有沒有看到車牌?」
Eric聲音微弱,但神智一直清晰,「沒人撞到我,我自己撞到樹。」
我不禁愕然。
「Eric哥,」Brian驚訝地問:「大平路上幾乎連一顆石子都沒有,你
怎麼會撞到樹?」
「我昨天中午趁Andy出門前就躲進他浴缸內等著,準備嚇他一跳,等到
半夜都沒等到他回來,後來就睡著了,腳彎了一夜當然會不舒服,」Eric搔
一搔頭,笑道:「結果踏單車巡邏時就抽筋了。」
車內頓時一片沉默。
「我事前明明有看過Andy的行事曆,他昨晚沒有錄影,一定又跑到那兒
鬼混去了。」Eric哼道,語氣夾著誇張的惋惜。
熙俊首先炸開來,大罵:「等你的斷腿好起來,我一定要把它再打斷,
一定。」
「現在先把他的左腿也打斷。」十六跟著叫囂。
Eric一臉無辜,「我又不是自願掉下去的。」
此話一出,馬上又惹來謾罵之聲。
喧鬧間,只聽得Shoo忍著笑說:「Andy昨天傍晚有打過電話回來,說錄
影跟不上進度,得通宵趕拍。」
Eric百忙之中,忽地向我伸出了手,笑說:「剛才那個很好玩,謝了。」
他眼中笑意不似作假,我吊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平靜了一點,生硬地往前
挪動身子握住他的手,答道:「不客氣。」
湊近看仔細了,才發現他臉上密密麻麻都是冷汗,手也冷得像冰塊,想
來腿上創傷痛得不輕。
一方強忍痛楚談笑,一方強抑擔心打諢,都是為了讓對方安心,是甜蜜,
卻也是負擔吧?
我愣愣地看住窗外出神,思前想後,卻理不出半點頭緒。
到達醫院後,趁他們忙著找輪椅把Eric送進急診室的當兒,我安靜地退
到路邊,攔了輛計程車返回酒店。
躺平在床上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竟忘了最重要的事,但莫名的巨大的
疲累感轉眼已把我拖入睡鄉。
母親說:「你每次拿著零分的默書單回來,我都哄你說成績不代表一切,
其實我心裡難過得要死,但我從來不覺得安慰笨兒子是個負擔。」
我失笑,「如今我一事無成,就是因為當年沒好好唸書。」
「亂講,我才小學畢業,不也有人把我捧成一教之主?你一事無成,是
因為你根本沒好好活著。」
我無言以對。
母親去世後,我整個人生頓失去支柱,所以沒有自殺,是因為自覺得她
的死有責任,認為活著便是對自己最大的懲罰。
看著母親的臉,我胸口一痛,便拉住了她的手,「是我的懦弱困住你嗎?
你真是我媽媽?」
她歎息一聲,「這種時候你倒願意承認我是你媽了。」
我兩眼酸酸澀澀地痛,「不必擔心我,別說二十個家人,四十個我都無
所謂。」
「等你不再說無所謂這話時,我才相信你。」
「媽媽,好不容易才找到新的人生意義,我不會放手,我真的不會。」
母親凝視我半晌,「你可是嫌棄我擾你清夢?」
我眨一眨眼,豎起兩根手指發誓道:「天打雷劈。」
母親嘻的一聲笑出來,我怔了怔,才曉得自己所做的舉動,竟是何等眼
熟。
原來這麼理所當然麼?
因為你快樂,我才可以得到平靜,不是為了擄取甚麼,所以也談不上付
出甚麼。
我將母親的手握得更緊,「難怪你一直讓我自愛。」
她在我額上印下一吻,微笑道:「別以為自己發現新大陸,這事最平常
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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