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姨居然會找上了我。
那天是我難得的假期，還在賴床時，床頭那等同擺設的電話忽然響起，
我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拿起話筒。
「JunJin，我沒把你吵醒吧？」
隔了有七年多快八年吧？不知怎地，我還是馬上認出姨的聲音了。
「沒有。」
「我本來想約你吃午餐，但不敢太早打來。」姨還是一貫的拘束。
我頗感意外，「有事嗎？」
「有些東西必須還給你。」
「我應該沒留下任何東西。」
姨怯怯地說：「如果你不想見到我，我可以讓快遞公司送到酒店給你。」
我勾起唇角，應該是你比較不想見到我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晚膳。」
聽我說到餐廳的名字時，姨明顯一愣，但還是答允了，「我會訂位。」
對了，得訂位。
我帶著滿腹納罕爬起床，終於決定到海邊逛逛。
一個人坐在沙灘上吹著冷風時，我彷彿尋回了這好些年一點一滴積累而
來的平靜，五官舒適地掛下來。
遠處兩個小孩頂著一張凍得紅通通的臉在玩沙，應該是兄弟吧！堆著沙
山還不忘淘氣地把沙子抹在對方的臉上，但一個人跌倒了，另一個會馬上把
他扶起。
不過這溫馨的手足情，也只有這兒時的一刻特別美麗。
我點起了煙，深深地吸一口。
母親在家鄉也不有不少兄弟，但沒有遺傳到家族能力的她，隨著年歲漸
長，也被血親失望輕蔑的眼神傷得越深。
離開父親的家後，我曾經到過母親的故鄉，那是一個封閉到極點的小村
落，族人自行耕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如此簡樸，仍然以誰家兒子能同
時操控更多的耙子犁地、誰家女兒運用更多針子刺繡得出色，而分出了地位
的高下。
靠著母親遺產沒出息地生活著的我，竟獲得了熱烈的歡迎。
舅父興奮地拉著我的手說：「是你吧！讓那些信徒願望成真的人是你吧！
我妹根本沒有這種能力。」
「我甚麼都沒做過。」
「但你可以同時讓整個電視節目內的人飄浮起來。」
想到這裡，我不禁冷笑起來，又怎麼呢？現在還不是雜工一個，天天洗
碗盤擦地板削洋芋皮。
整個村子只有寡居的外祖母能讓我覺得舒適。
她房間裡掛著一副粗糙的刺繡作裝飾，她說那是我母親小時候所做的第
一幅刺繡，「妹妹只能用手一針一線地縫，但她比誰都用心，還自己在二龍
爭珠的圖案裡偷偷加了一顆珠，說這樣它們就不必打架了。」
但決定離開那天，她苦口婆心地對我說：「外面的世界不適合我們，留
在這兒生活不是很好嗎？可以隨意地施展能力，不必怕驚嚇了那些普通人。」
我很想說，正是你們這種故作姿態讓別人覺得神秘莫測，才會做成驚嚇
的效果。
但我終於只說：「我也只是普通人。」
然後，便放下最後一絲牽掛，安心地把那個村子拋諸腦後。
待到傍晚沙灘旁的士多走出一個女人大聲呼叫兩個小孩回家吃飯，我才
意識到自己該回市區去了。
抵達餐廳時，姨還站在輪候區的吧台前。
調酒女孩驚訝地看著我，「你沒病吧？放假還特地回來這兒吃飯？」
我只好對一臉愕然的姨說：「我在這兒做雜工。」
「我不知道你想繼承你爸的工作？」姨卻更加訝異，語氣還混雜了一絲
婉惜。
我莞爾，「我只喜歡吃，可沒興趣煮。」
店面人聲鼎沸，奇怪的是景觀最佳之處還孤伶伶空著一張桌子。
調酒女孩見我看著那空桌，便說：「別想，那是主廚的特別留座，你再
等十五分鐘應該就有桌子的了。」
結果我們足足等了半個多小時。
姨甫坐下，便將一張銀碼不低的支票放到我面前。
我收起客氣的笑臉定睛看著她。
「其實你三個姐姐大學畢業後，我就沒再用你每月匯入我帳戶的錢，只
是一直沒你的音訊，也無法把錢還給你。」
「那是……」
「而且我前年再婚了，更加沒理由讓你繼續為我們費心。」
我一時沒忍住，「嗄？」
「他跟你父親不一樣，是個安分守已的公立圖書館管理主任，工餘時間
會陪著我四處遊玩。」姨臉上微微一紅，「我始終沒跟他說你還按月付家用
給我們的事，怕他會誤會，但欺騙他心裡又覺得難受。」
「明天我會跟銀行聯絡。」
姨笑容可掬地說：「我們點菜吧！你有甚麼推介？」
我有點茫然，姨今天笑的次數，比我住進她家那半年時間加起來的都還
要多。
「隨便點甚麼都可以，都很好吃。」
就在此時，一個獨身的年輕女人在空著的桌子入座，領班殷勤地親自端
著香檳上前招呼。後來主菜上桌時，MinWoo還站在店面與廚房之間的通道向
她點頭致意。
我大奇，一時看得入迷，抬眼間，見姨好奇的目光在我與那女客人間來
回遊移，沒由來竟一陣心慌。
姨緩緩地笑起來，意外地佻皮。
我脫口問道：「你多大年紀了？」話一出口，我便意識到自己有多失禮，
「對不起。」
「不，那時候連我都常常覺得這輩子應該已經完了吧！其實你爸去世時
我才四十歲。」姨想到往事，臉上閃過惆悵的陰影。
姨跟母親其實有點像，苦苦相信著一個男人，苦苦等待著這個男人回頭。
是癡是愚很難定義，旁人看著都忍不住憐惜，不知怎地，就是感動不了
那個幸運的男人。
大概他最愛的，從來不是她或者她，他最愛的，一直都只是自己。
我伸手想要握住姨，終於還是縮了回來，「現在正是該享受人生的歲月。」
姨微笑，「你變得這麼會說好話了。」
「我沒有。」
很多人很多事都會變，但我想要的，始終如一。
姨享用晚餐後，滿足地放下刀叉。
我問：「很好吃吧？」
「的確不錯。」
「我覺得很好吃。」
姨離開前搭住我的手，低聲道：「我很感激你曾經對我們的照顧，說老
實話，我期待看到你成家立室的一天，你會是一個好父親。」
我笑。
「你母親把你教育得很好。」
我很想說，姨，這一次你一定要幸福，但又覺得太矯情，最後只問：
「你怎麼找到我的？」
姨有點尷尬的答：「你二姐在你住的酒店工作。」
將她送上計程車後，我回到餐廳點了瓶紅酒一個人慢慢地喝。
等到人潮都散去，十六捧著一客冰淇淋坐到我面前，笑嘻嘻的說：「你
特地留下來洗碗？」
我看著MinWoo從廚房走出來，護送那個獨身女客人走出餐廳，「我只是
沒地方要去。」
「沒想到你跟後母感情這麼好。」
「其實她才是正室，不過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回頭對上十六那雙亮
晶晶的圓眼，「她現在很快樂。」
「你呢？」
我忽然有點感動，這女孩肩膀並沒有比任何人寬，卻那麼努力想要保護
自己的家人。
「我過得很平靜，而且無意改變現狀。」
「你知道嗎？你不笑時看起來誠懇多了。」
我噗的一聲笑出來，「謝謝。」
「十四阿哥的廚藝真的那麼吸引？」
還沒來得及回答，當事人已經走到餐桌這邊來，盯著十六手中的杯子問：
「你吃第幾杯冰淇淋了？就不怕吃壞肚子嗎？」
「不要把我當小孩子。」
「誰讓你的智商一直停留在那個階段。」
十六眨了眨眼，「噓，這事不能大聲嚷嚷，讓佑赫知道了肯定會把我攆
出公司。」
MinWoo輕哼一聲，終於轉過頭來看我，「至於你，別妄想留下來洗碗盤
就能抵過你的帳單。」
「他沒這個打算。」十六道。
「是嗎？」
也許只是錯覺，但我彷彿看到MinWoo眼中閃過一絲莫明的失望，還沒反
應過來，我已聽到自己的聲音回答說：「也……不是不可以。」
「我會付你薪水。」
那夜我托住頭看著碟子一隻接一隻跳進洗濯盤時，MinWoo帶著一個小小
的錄音機走進來，悅耳熱鬧的音樂剎時間充斥著整個廚房。
他把那機械放在流理台上，然後從冰箱裡取出一大罐冰淇淋坐下，問我：
「十六最愛的豆腐口味，你要吃嗎？」
我還是忍不住吃驚了，「你想看？」
「總比坐在外面乾等好，怎麼了？不可以看嗎？」他瞪我一眼，「我還
特地自備配樂。」
「這……是甚麼音樂？」
MinWoo忽地竊笑起來，「《美女與野獸》的配樂，昨天幾個妹妹在家看
這影碟時，我忽然想到了你。」又抬手指了指放在廚房另一端的餐具架，
「給我杯子。」
真會使喚人。
杯子穩穩地落在他面前後，他又笑了，「你不能讓它說話吧？」
「不能。」
「也是，做人不能太貪心。」
我將手邊的小湯匙遞給他，「不想笑便不要笑。」
他怔了怔，五官緩緩地掛下來，沉默地吃著冰淇淋。
等都碗碟全都歸位，我才走到他身邊，說：「也給我一匙嘗嘗看。」
他木著臉把湯匙塞進我口中。
「不就是冰淇淋，」雖然口感不俗，我皺起眉頭，「這不是你做的吧？」
MinWoo一愣，沒好氣地笑了，「我也不是甚麼食物都會弄的。」
我彎下身親吻他的唇。
「你真的很隨便。」
「也許。」
「今晚我不想太痛。」
「不如去我住的地方。」
「我也不想跟你過夜。」
我無奈地笑，「但你可以先舒服地躺著休息一會才回家，馬上就搖搖晃
晃的坐車回家很不好受吧！」
「…………」
「老實說，我現在每次擦你躺過的桌子都覺得很彆扭。」
「…………」
「腦海中會閃過你哭喊著說出自己名字的表情。」
MinWoo踢我一腳，「夠了，去叫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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