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我在MinWoo家留了不止一夜。
他哭累了便睡,醒過來又糾纏我。
他的家人比我還懂得化身隱形人,每回我們餓了,打開房門就會看到放
托盤上的豐富餐點,髒碟子也只需往門外一丟,很快便會被無聲無息地收走。
我漸漸放下心來,在落著厚重窗簾的房間裡,連日夜概念都失去。
當我第十次,也彷彿是第二百次把浮在半空中的MinWoo送進浴室洗熱水
澡後,放在門外的不再是炒飯或者微波爐食品,而是滿滿一盤精緻的白色點
心,而且每一顆都極有心思地捏成兔子造型。
我狼吞幾口,便意興闌珊的放下筷子。
MinWoo懶洋洋地趴在床上,「你不餓?」
「你多吃一點。」
「這麼多我一個人怎麼吃得完?」他邊說邊細細地嘴嚼,兩眼瞇成一條
細線,一副享受模樣。
「吃不完就放回門外好了。」
「浪費食物會遭天打雷劈。」
委屈地低下頭,我咕噥道:「可是真的不好吃。」
MinWoo猛地躍起身來,夾起一顆點心硬往我嘴裡塞,叫道:「這可是
Shoo最拿手的白兔蝦餃,你給我通通吃下去。」
我閉緊嘴巴往後退,他竟索性撲過來騎到我身上,捏往我鼻子強迫我張
嘴,自己吃一顆,便又在我嘴裡塞兩顆,直到我苦著臉嚥下最後一件蝦餃,
才心滿意足地躺回床上。
他兩眼彎彎,唇角微勾。
我看到他那表情,便再也無法移開視線,胸口悸動到一顆心似要從喉嚨
躍出,竟忘了從地上爬起來。
MinWoo瞥我一眼,「你怎麼……」一句話還沒說完,怔了一下,臉上又
重現已籠罩多天的陰霾。
「不要。」我手腳並用,衝上前伸出手把那悅目的弧度固定在他臉上,
「你有權快樂。」
「即使是我殺了他?」
「如果不是你給他錢,他那種人早已餓死,或是被賣毒品的人打死。你
努力延續過他的生命,是他不自愛,與人無尤。」
MinWoo愣愣地看著我,「別把我想像得那麼美好。」
我自知失態,不知怎地,卻覺得這時候絕對不能放開手,勉力吸一口氣,
我說:「媽媽曾經是我全部的世界,我彷彿就是為了讓她快樂而存在,但她
有我並不足夠。當她去世時,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我的責任,是我不夠好,才
會讓她一次又一次回過頭去讓父親傷害,又不得不尋找新的戀情慰藉那傷痕。」
「…………」
「然後我又想,如果我沒有盲目地隨她利用我的能力去謀利,沒有縱容
她與被財富吸引而來的損友去過放縱生活,也許她就不必挨那一刀。」
MinWoo一愕,兩眼圓瞪。
「我自責到想過尋死,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終於明白,因為她也只是一
個人,我能給她的幸福,永遠無法彌補她在感情方面的缺憾。」我苦笑,
「換過方向思考,死亡對她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
一隻手緩緩撫上了我的臉。
我順勢把臉孔偎進那暖烘烘的掌心裡,「而我,我也因此得到了解脫。」
「我從不覺得你是個快樂的人。」
「但我不快樂的時候少。」
MinWoo凝視著我。
「你不必強迫自己忘了他,你只要多想著希望你幸福,而你也希望他幸
福的人。」我知道自己的語氣已近乎哀求,「一定有這樣的人在你心裡吧?」
他閉上眼睛,想了半晌,臉上線條緩緩地軟化下來,平靜地說:「我的
兄弟姊妹。」
我微笑道:「對,想著十六的笑臉,想著熙俊的兒歌。」呼吸卻不太暢
順起來。
「這些例子並不動人。」MinWoo啪地張開眼瞪我。
「那麼,Shoo的白兔蝦餃?」
他掀了掀唇,說:「你不懂得安慰人。」
那天晚上,我倆終於穿上整齊衣服,離開房間與其他人一起用膳。
路過客廳時,電視機正在播放晚間新聞,我才知道離我進入這大宅的那
天,已過了整整三日三夜。
雖然不是每一個家人都在場,但餐桌旁仍坐了十多人,我茫然若失,倒
忘了緊張。
十六對MinWoo說:「喪禮定在明天。」
他應了一聲,垂下臉埋頭苦吃。
然後熙俊開始抱怨十六打掃操場不夠乾淨,Eric在旁附和嘲笑,Andy不
時插上一句搧風點火;另一頭的Shoo跟Brian則忙著討論小說內容,當中還
夾雜著對催稿編輯的抱怨。
吵雜,卻又出奇地和昫。
MinWoo放下食具後,托住頭側耳聆聽,久久仍不願離開這餐桌。
我還是沒回酒店。
「十六可以送你。」MinWoo見我隨他回房,難掩驚訝。
「虛耗太多精力了,懶得動。」
我抱住被子往地上一躺,即使大腿挨了踢,還是沒有睜開眼睛。
在這樣混亂的情緒下,我仍舊睡著了。
隔天傍晚,我甚至陪著他往殯儀館。
靈堂雖小,但簡潔整齊,兩個僧人坐在一旁頌經,倒也有模有樣。
MinWoo沒有上香,直接繞到後方的停屍間,在靈柩前站立良久,低聲說:
「他真的死了。」
我握住他的手。
嘲弄地笑了笑,他又說:「我真的成孤兒了。」
當我倆從那小小的空間走出來時,牌位前竟已插滿香燭,熙俊等人或坐
或站,幾乎把整個靈堂都擠滿了。
MinWoo皺眉,「湊甚麼熱鬧。」
十六笑嘻嘻的答:「我們感謝他把你帶到這世上。」
「多事。」
女孩似沒聽到,逕自說:「不過BoA和Andy等一下得趕回電視台錄影,
Shoo偷偷帶著手提電腦來寫稿,勝浩公事包裡放著大疊文件,我還相當肯定
Eric的褲後袋藏著漫畫書,所以你不必太感動。」
MinWoo眉頭的結始終沒解開,但他卻鬆開了我的手,任熙俊緊緊地擁抱
他。
「便宜了那老頭。」他的臉埋在熙俊肩上,雖然看不見表情,但這一聲
咕噥,怎麼聽都似帶著笑意。
於是大阿哥也笑,答:「明天我們也可以一起去給你母親掃墓。」
我在靈堂一角坐下,呆呆地看著MinWoo被幾個姊妹包圍,耐心地聽著她
們喁喁細語,一雙腿很快便僵硬麻痺起來。
隱忍半天,乘著眾人不覺,我輕手輕腳地站起來,可還沒走到門邊,已
有個神情略帶憂鬱的男孩拉住我說:「JunJin哥,洗手間很髒,能忍的話千
萬別去。」
那隨意而熟絡的語氣,彷彿我倆已相交多年,教我一時呆住。
「小王子,Shoo找你。」MinWoo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男孩誇張地扁嘴,「脫稿算了,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何苦為難自己
也連帶折磨我。」話雖如此,他還是快步往靈堂的另一端走了過去。
我回頭。
MinWoo瞇著眼,嘴唇幾度翕合,欲言又止,終於只問:「要回去了?」
我看著他故作平靜的臉,想到他在眾人的關懷中仍有餘暇留意到我,不
覺鼻尖一酸,謊話脫口而出,「我找洗手間。」
疑惑的神情一閃而過,MinWoo唇角微掀,說:「我也想上廁所。」
「可是剛剛那個……」我搔著頭,在腦海內搜刮半天,還是想不起那男
孩的名字來。
好看的弧度又往上伸延,「Brian說甚麼?」
吁一口氣,我說:「Brian說洗手間很髒,最好不要去。」
「那就只好忍到回餐廳,他們那班狗口長不出象牙的傢伙,說願意紆尊
降貴到我的餐廳吃解穢酒。」
我笑。
「真想拿學廚煮壞的東西餵他們。」
「我覺得你煮的美食堪稱世界第一,」我乖乖跟著他往回走,「我只想
吃你煮的飯。」
「狗腿。」
「你們一家不是把我當狼狗嗎?」我大吃一驚。
「我怎麼沒看到你有尾巴?」
「你會餵飼我吧?」我急急拉住他的手追問。
他橫我一眼,沒好氣地說:「嗯。」
直到MinWoo重回餐廳掌廚的第五天,我才坐上了飛往泰國的班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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