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是MinWoo談電話的聲音把我吵醒的。
他慵懶地斜靠在床頭上，「怎會沒人弄早餐？Shoo呢？」停了一會兒，
嘿嘿地笑起來，「通宵寫稿已經神智不清了？那就吃白麵包喝清水……找不
到？只好餓肚子囉！反正少吃一餐半餐也餓不死你們的。」
那淡淡的愉快笑臉真正賞心悅目，不知怎地，胸口卻湧起一陣酸酸澀澀
的痛。
我動都不敢動，怕會控制不了自己，撫上那不屬於我的笑容。
MinWoo放下電話筒後，發現我已張開眼睛，便說：「過來扶我，我要洗
澡。」
「還會痛嗎？」
他皺眉，「我忍得了。」
我搔一搔頭，低聲說：「你不要怕。」
MinWoo疑惑地瞇起雙眼，身體緩緩地飄起來，他愣了愣，隨即綻出一絲
笑意，「橫著身子很難擦牙洗臉。」
我啞然失笑，將他調整成站姿送進浴室。
「你要先洗澡還是先洗臉？」
「洗澡。」
「要移動位置的時候喚我一聲。」
MinWoo唇角笑意更濃，「幫我叫個早餐吧！肚子餓了。」
在淙淙水聲中，我踢開棉被爬起來，才發現自己整個背脊已被冷汗浸透。
不怕不怕，他都不怕了，我有甚麼好怕的。
MinWoo很快已整理好儀容，我倆吃著房間服務送上來的乏味早餐時，他
一直盯著我，說：「胡蘿蔔為甚麼不吃？雞蛋怎麼可以只吃掉蛋黃？」
我忍氣吞聲，「不好吃。」
「浪費食物。」
「不好吃就是不好吃。」
他兩眼圓瞪，一副要衝過來揍我的模樣，「你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在捱
餓嗎？」
「你別亂動。」低下頭三扒兩撥把沒味道的剩菜都塞入口中，我還是忍
不住嘀咕，「你管別人怎麼了，難道你又捱過餓了？」
滿意地輕哼一聲，他道：「我捱過，相信我，那滋味比你能想像的還難
受十倍。」
我愕然抬首。
但MinWoo已別開了臉，我唯有識趣地閉上嘴巴。
然後，他又一次離開了我。
我本想送他到樓下，但MinWoo堅持要自己走路。
靠在房間門框上目送他蹣跚的背影，我既好氣又好笑，還有更多的動搖。
下午回到餐廳，仍然是忙忙忙。
雖然特地提早回去移動了大半的食材，但其他人陸陸續上班後，我還是
得咬住牙落手落腳一箱一箱地搬。
跟著便是沒完沒了的擦地、拭窗戶、抹桌子，剛偷空抽了兩口煙，又聽
得MinWoo在廚房咆哮要人削洋芋皮。
我不禁訕笑起自己來，胡思亂想甚麼呢？
他還是他，我還是我。
反正在這滾滾紅塵中，我只想做個作壁上觀的隱形人，我沒甚麼好遺憾
的。
MinWoo本來就不苟言笑，吩咐大家做事多是一句起兩句止。
我們還是只在收店後的洗碗盤時間偶爾交談，話題不著邊際，像希治閣
的《鳥》到底算不算完整的電影，或者哪一篇福爾摩斯小說最好看，其實，
還是沉默的時候比較多。
老人或者女人來訪後，也一樣瘋狂做愛。
乘著他昏厥過去時，我曾偷偷嘗過一口MinWoo的眼淚，那味道……晦澀
地鹹。
據說淚水能把體內的毒素排出，我總忍不住懷疑，這也許就是他選擇放
縱自己的理由。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我也一直在等待，不知怎地，驅使我一地換過一地
遊蕩的沉悶感卻遲遲還沒浮現。
其實並不是沒有新鮮事的。
每次趁著休假一個人回餐廳享用晚餐時，十六總會笑嘻嘻地帶著冰淇淋
過來分享我的紅酒，開頭我以為她還沒放下心，後來才發現我越冷淡，她越
愛黏上來東拉西扯看我不耐煩的神色。
她根本就只是無聊而己。
當我第一次主動跟她談起在尼加拉瓜大瀑布濺得滿身濕結果患上感冒的
事時，她臉上的沒趣表情，除了精彩二字，還真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了。
以為從此一了百了，沒想到她又換了個新的花樣，把我當旅遊指南似地，
老是纏著我探問各地風土民情。
我又不愛交朋友，到了新的地方，也只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閒逛，隨便
找間咖啡館坐下，便能呆上五、六個小時，這些，又有甚麼好說的？
不過這無聊的一問一答，倒是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就在我迫於無奈慢慢習慣被牛皮糖纏身的感覺之際，十六那女孩卻憑空
消失了。
以前供應商每四天便得送一次冰淇淋來，現在幾乎只需隔一星期甚至更
久才下訂單。
不過MinWoo沒提起當中理由，我也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問。
一天開店前，MinWoo忽然宣佈說：「明天餐廳不營業，但我需要兩個人
上班三小時幫忙準備食物，薪水另計，你們誰自願？」
有賭博惡習的副廚馬上舉手，另一個學廚也隨即跟進。
除了我，大家對這突來狀況都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侍應領班苦著臉熟
練地撥電話通知已經預訂座位的客人並道歉。
將乾淨杯子搬到吧台時，調酒女孩拿著手提電話聊的正高興，「那就約
定了，明天二時在百貨公司見。」
她心情大好，掛線後還有心情向我霎霎眼，笑道：「如果主廚要求你回
來幫忙收拾殘局千萬別答應，他們那幫人有能力把這兒搞得似大戰過後，真
正滿目瘡痍。」
我走開了兩步，還是忍不住回頭問：「怎麼回事？」
女孩見我開口似頗吃一驚，「應該是哪一個兄弟姊妹生日了吧！通常找
不到更好的去處，他們便會退而求其次來這兒慶祝。」
「還有比這更好的去處？」
「主廚是否有個神秘fanclub，而你正是其中最狂熱的份子？」女孩駭笑。
我沉默。
「不過他們家真是友愛到出奇，明明沒血緣關係。」女孩吐一吐舌頭，
「如果不是收拾工夫太難做，我也很想回來幫忙，既有外快賺，還可以一飽
眼福。」
一個女侍馬上湊過來問：「你喜歡誰？我覺得頭髮每次都不同顏色的大
阿哥很有趣。」
另一個女侍搭嘴說：「聽說他是幼稚園園長。我比較欣賞七哥，笑起來
要人命。」
「欣賞？你分明連口水都流出來了。」調酒女孩哈哈大笑，「我反而喜
歡排行二十的小弟弟，鼻子夠挺，而且可愛。」
「你這個孌童癖。」
我靜靜地退出了這一片喧鬧的閒言閒語。
傍晚蹲在後門外抽煙時，MinWoo果然找上了我，他靠在牆上點起煙，問：
「你明天晚上有空吧？」
我心中五味雜陳，不該在意，卻又忍不住難過，只能怔怔地凝視他，
「你姓甚麼？」
MinWoo不在意的答：「李。」
「十六姓安。」
他揚了揚眉。
「沒想到你有個這麼精彩的故事。」
「不是我想要的那種故事，不過我的確喜歡現在的結局。」
「你從來沒說。」
他吐一口白霧，直直地看進我的眼睛，「你也從來沒問。」
我似被當頭打了一棍，登時清醒過來，半天作不得聲。
沒想到MinWoo竟在我面前蹲下來，「你還想問甚麼？」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我卻聽得兩耳發麻，一句「如果我開口，你是否就
甚麼都願意告訴我」已經說到嘴唇邊，還是被我硬生生吞回肚子裡。
終於我只說：「明天我沒空。」
我低下頭不敢再看MinWoo的眼睛，怕他根本不在意，更怕看到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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