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為了避開我,十六忽然便辭去冰淇淋店的工作。
我以為自己可以不在意,但有天蹲在後門外抽煙時,MinWoo卻來到我身
旁,說:「你這星期面色真難看,是不是惹麻煩了?」
將手中香煙放到他嘴邊,我笑問:「有多難看?」
「你沒發現指使你做事的人變少了?他們都怕被你一口吞下肚。」
「大家神情惶恐,是因為鬧鬼傳聞被兩個膽小鬼無限倍放大。」
「託你的福,另一個雜工今天跟我說他只做到這個月底。」
「放心,我可是趕都趕不走的。」
他勾起唇角,調侃道:「就是愛突然放假,殺大家一個措手不及。」
說我沒出息好了,但我就是為這簡單的一句話感到受寵若驚,心臟呯呯
地跳個不停。
MinWoo瞥我一眼,很快又轉開了頭,面孔跟著染上一抹淡淡的粉紅。
香煙夾在他的指間,不過一轉眼,已經燃到盡頭。
我沒作聲,他也不說話。
直到副廚氣急敗壞衝出來說:「茴香不夠了。」MinWoo才站起身來走回
廚房去。
那天晚上,十六笑嘻嘻的現身,一見我便說:「聽說你很想我?」
我正在打掃洗手間,好不容易才壓下拿水噴她的衝動,冷聲道:「去死。」
「我死了,十四阿哥會傷心的。」
我沉默半晌,「真好。」
十六吐一吐舌頭,笑道:「你死了,我也會有一點點傷心的啦!」
「誰希罕。」我悶哼道。
「你再這樣跟我打情罵俏下去,通知我來那人可是會誤會的。」
我怔了怔,緩緩地笑開,放下手中水管,取過拖把擦乾地上水漬,平和
地問:「你跑到甚麼地方去了?」
「熙俊幼稚園的長工退休了,一時半刻還沒找到身家清白又愛護孩子的
新職員,乾脆把我拉去當苦工。」
「需要做些甚麼?」我忍不住好奇。
「掃操場,擦窗戶,修護玩具,幫忙準備餐點,如果有小孩玩太忘形不
肯浪費時間上廁所解決生理需要,還得洗髒褲子。」十六攤攤手無奈地說。
我嗤的一聲笑出聲來。
「值得你請我喝一杯紅酒吧?」
「一瓶都可以,但我現在沒空,剛剛廚房那邊已經有人在呼喝要幫忙。」
十六笑,「同是天涯淪落人。」
「誰跟你是同類,我活得十分充實。」我睨她一眼。
「我在店面等你們,」女孩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我會很自得其樂。」
脫下清潔用的膠手套,我走進廚房。
MinWoo正在烤羊排,臉孔被烘得通紅,額角懸著汗珠,神情卻非常滿足。
我走到他身旁,低聲說:「因為她是你妹妹。」
他頭都沒抬,只道:「去削洋芋皮。」
結果那天晚上,我們並沒有喝到半滴紅酒。
快要打烊時,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找到餐廳來,指名要見MinWoo。
那個昨天才來過拿錢的猥瑣老人,因為注射過量毒品,被發現陳屍在紅
燈區的黑暗小巷內。
據說他身上僅有財物已被流浪漢摸得一乾二淨,連大衣都被剝走,但他
枯乾的手臂內側,有用沾上原子筆油墨縫針粗糙地刺下的一組電話號碼。
警察便是憑此找上MinWoo。
「你跟死者是甚麼關係?」
MinWoo木無表情,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十六站在一旁問:「死因有可疑嗎?」她臉上掛著的笑容含蓄而客套,
讓人看著已覺得舒服。
警員馬上搖頭,「法醫解剖後判定沒有,我們只是循例通知死者的親友,
屍體現時停放在市立殮房,如果三十個工作天內無人認領,便會集中送往火
化。」
「謝謝。」
十六將兩名警員引到吧台旁,還親手煮起咖啡來。
MinWoo轉過身走回廚房,動作僵硬而緩慢,彷彿全身肌肉血液瞬間已被
冷結成冰。
我跟在他身後。
訂單早已全部完成,廚房內眾人也已經脫掉制服,副廚一見MinWoo便問:
「可以下班了嗎?」
「走吧!告訴店面的人也可以先走,剩下的客人十六會解決。」
等到大家興高采烈地離開後,我才走上前握住他的手。
MinWoo整個人明明哆嗦得不像話,卻一臉平靜地抬頭看著我說:「你也
回去吧!」
因為他沒有甩開我的手,所以我吸了一口氣,低聲道:「我到現在還沒
吃過任何東西。」
「只剩下羊排和豬柳了。」
「我無所謂,你煮的我都愛吃。」
他掀了掀嘴角,「你不放開手我怎麼煮?」
我乖乖坐到一旁。
MinWoo走到烤箱前開了火,呆了半晌,才大夢初醒似地說:「調好味的
羊排在冰庫裡。」
冰庫的門馬上應聲打開,裝著肉排的盤子平平飛到他的手邊。
他白我一眼,「給我夾子。」
夾子也即時湊到他手邊。
當我吃著烤焦了半邊的羊排時,十六推門走進來,逕自走到冰箱前,抱
出一大罐豆腐口味的冰淇淋用湯匙掏著吃。
室內一片死寂。
良久,MinWoo忽地陰惻惻地笑起來,「我終於解脫了,以後餐廳可以周
休二日,大家會樂得開香檳慶祝。」
十六輕聲答:「周末周日是賺錢良機,不能選這兩天休息。」
「那就星期二、三好了。」
「我們可以趁休假到別的餐廳晚膳,開開眼界,也可以順道偷師。」
「我們?誰付錢?」
「基於對你兄長身份的尊重,你付兩次,我會付一次。」
我怯怯地說:「我很樂意付賬。」
兄妹二人同時轉過頭來看我,十六低笑一聲,語帶雙關地說:「這世上
總有好事。」
MinWoo聞言低下了頭,「JunJin你吃完就回去吧!」
我沒說話。
把羊排吃光後,我站起來把髒碟子放進洗濯盤,順手啟動放在一旁的收
音機,幻想曲登時取代了再次襲來的沉默,充斥著整個廚房。
下一刻,碗盤刀叉已隨著節奏在半空中跳起舞來,排著隊迎向沾上清潔
液的海綿,然後投身水龍頭下的小瀑布,再以重生之姿,亮晶晶地落在餐具
架上。
MinWoo定睛看著我,難掩訝異之色。
我迎著他的目光竭力微笑。
「笨。」他低罵一聲,語氣急轉,大叫:「十六,出去。」
女孩合上微張的嘴巴,嘀咕道:「難怪這幾個月水費變貴了。」倒是聽
話地走了出去。
門一關上,MinWoo衝過來就給我一拳,吼道:「你到底想證明甚麼?」
這人,每回都朝我臉面下手。
還沒來得及說話,肚子又挨了一搥。
我將MinWoo懸在半空,緊緊擁抱他。
他動彈不得,氣得直罵髒話。
「我不能代你哭,也不能代你痛,」我因緊張而冰冷的雙手死抓著他的
衣服,「但我不會離開。」
「就你這種膽小鬼?你知道自己抖成甚麼鬼樣子嗎?」MinWoo冷哼。
我將臉埋進他的脖頸間。
「而且我為麼要哭?誰要為了那種沒責任心又猥瑣的老頭哭?」
「我一直恨父親多情,恨他老是讓媽媽流淚,恨他把我當怪物,恨得無
法跟他共處一室,但事實是,我也一直希望他愛我。」
MinWoo沒作聲。
「我甚麼都不懂,大概也幫不上甚麼忙,」我低喃道:「但我可以讓你
哭,讓你痛快的為自己哭一場。」
他渾身一震,靜默多時,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我已經想不起母親的樣
子了,但她挨打時的尖叫聲和痛哭聲,至今仍會在我夢中出現。」
我將他顫抖的身體抱得更緊。
「他每次回家就只顧翻箱倒篋搜刮母親辛苦打工儲起來的錢,不管母親
怎麼哀求,他都聽不進去,找到錢會打得輕點,找不到即使母親已經躺在地
上爬不起來,他都要多踹兩腳才甘休。」
腦中靈光一閃,我忽然領悟MinWoo心底的恐懼。
他低笑一聲,「我有個舅舅,就住在我們家隔壁,不知怎地,母親挨揍
時他老是剛好不在家,總是過後才出現苦勸她離開那人。母親總是答,他在
她痛苦時拉過自己一把,不能在他迷途時棄之於不顧。」
「你那時候還小,你無能為力。」
「後來母親在織布工廠上班時,因為打瞌睡出了意外,整條手臂被絞進
機器的齒輪中,終於失血致死。那人從此沒再回家,舅舅把我送進了孤兒院。」
我忍不住咽口唾液。
「我媽的喪禮非常簡陋,守靈那晚,舅舅要上夜班,只得我一人留在斗
室之內。」
放鬆了對MinWoo的拑制,我讓他站回地上。
他靠在我懷裡,軟弱地說:「我一直不知道是甚麼美好回憶,讓母親甘
心賠上一輩子。」
將唇壓在他的額角上,我低聲道:「她只是溫柔得過了火,而你,你一
定很像她。」
MinWoo苦澀地笑。
良久,他退開半步,「十六一定還在外面等我。」
「嗯。」
「走吧!」
他首先轉開了頭,我沉默的跟在他身後。
店面已暗下來,十六坐在只留著一盞小燈的吧台旁,手上仍然抱住冰淇
淋罐。
MinWoo對她說:「這事可以麻煩你嗎?」
「當然。」女孩答得乾脆,「我有兩個勤勞出色的秘書。」
「你都多久沒回去上班了?勝浩肯定會生氣。」
「你知道他不會。」
「喪禮隨便辦一辦就好,定好日期通知我。」
「沒問題。」
MinWoo低下頭,但很快又抬起,輕聲說:「十六,我們回去吧!」
女孩馬上把糊成一團的冰淇淋拋開,躍下椅子,「車子就停在門外。」
我插不上話,依舊只能愣愣地跟著。
「今夜我想回家,你可以跟我回家嗎?」MinWoo走出餐廳的大門後,回
頭看著我,「之後你要逃到哪兒都可以,我給你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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