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醒來，呆呆坐床上抽了三根煙，我還是決定先吃飽肚子再想有甚麼
事好做。
酒店餐廳的食物依舊沉悶，菜粒雞絲炒飯精緻而乏味，咖啡也淡如清水，
其實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心太空。
勉強把食物塞進肚子時，一群穿著整齊黑色行政制服的酒店職員走過，
其中一個女孩側頭看了我一眼，臉上露出近乎鄙夷的神情，然後又馬上昂首
急步離開。
腦中閃過那夜MinWoo自嘲的笑容，我知道自己此刻臉上有著同樣的表情。
想見他的衝動遽然襲來，讓我一時慌了手腳。
不過想再見那個把我當普通人的男孩一面，怎會陷得這樣深？
低下頭將臉埋在兩手中，我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
良久，抬手又點了一杯黑咖啡，雖然沒如願地令自己清醒過來，倒是讓
我想到了一個打發時間的好去處。
在接待處問來打到我房間的電話又循線查到地址，我找上了姨的新家。
姨給我開門時，臉上的驚訝表情充滿喜劇感，「有……有事嗎？」
「現在有空嗎？」
「有是有……」
「不介意讓我進來打擾一下吧？」
姨遲疑半晌，「街角有家不錯的餐館，下午茶點相當好吃，現在這時份
人不多，我們可以清靜地聊天。」
我胸口一窒，但還是用力掀起了唇角，「好。」
那是一家非常小的家庭式餐館，地方淺窄，氣氛侷促。
姨只要了一杯冰紅茶，並沒打算久留。
我乾脆不點餐，開門見山地問：「我真的有可能成為一個好丈夫、好爸
爸嗎？」
「噫？」姨完全愣住
「父親的血在我體內流動著，終久有一天，我也是會讓身邊人傷心的吧？」
姨沉默了好一會兒，臉上客套的親切表情緩緩褪去，「他總說必須有個
兒子傳宗接代，身邊女人來來去去，但你母親是留得最久的一個。」語氣無
限寂寥。
我的心也隨著姨的聲線一直往下沉，「媽媽笨。」
「所以恨到後來，連我都同情起她來。」姨看著我扯開一個苦澀的笑，
「你體內也流著她的血。」
「那我也會像她一樣迷失自己嗎？」
即使後來嘗試接受其他人，但每回接到父親的電話，母親還是像撲火的
燈蛾般飛奔赴約，偷得一夜溫存後，又帶著滿滿的失落渴望能找到新生活。
姨靜靜地說：「惡夢總會醒來，然後你會發現，至少我們快樂過。而且，
不是每個人的運氣都像我們壞。」
我低下頭無奈地笑了。
母親到死都還在做著那個惡夢，而姨，姨是父親死後才被迫清醒過來的。
這種安慰，有等於無。
是我來錯了。
姨離開前，又一次按住我的手，「JunJin，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頓了頓，似是怕我誤會，「我不知道你爸為甚麼害怕你，但我一直覺得你只
是受了傷，需要有個人能握緊你的手，但我……我想忘記過去。」
我只能點頭，「我是惡夢的一部份。」
姨馬上說：「你不是。」
「我是。」
「我說不是就不是，小孩子不許駁嘴。」姨忽然拿出了母親的架勢，但
嗓音馬上又軟弱下來，「只是看到你，總讓我忍不住想起過去。」
「…………」
「其實有過去也沒甚麼不好，就像我說的，我們也曾經有過快樂，只是
……」
眼見姨越說越慌亂，我遲疑地握住她的手，「沒關係，我無所謂。」
姨深深地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正因為從前種種，JunJin，我更想好
好把握眼前的快樂。」這一回，語氣非常堅定。
我笑，「我明白，我無所謂。」
然後姨就走了，她點的紅茶，一口都沒喝過。
我從褲袋中掏出煙包，剛叼起一根還沒來得及點上，已經有侍應走上來
說：「對不起，這兒禁煙。」
於是我也只好走了。
其實我真的無所謂，是我太天真，嘗到一點點溫暖便得意忘形擾人清靜，
失望也是理所當然。
姨最後對我說：「我現在可以，你也可以，只要敢嘗試，其實每個人都
可以。」
但我體內只有一半的血來自母親，賭這五十五十的機率，太冒險了。
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又走，不知怎地，我還是回到了MinWoo的餐廳。
我在對街的消防栓上坐下來，點起煙深深吸一口，又緩緩地吐出。
傍晚時份，副廚二人相偕離開後沒多久，一把熟悉的聲音忽地在我耳邊
響起：「還有煙嗎？」
居然是失蹤多時的十六。
她穿著洗得老舊的襯衫與破爛牛仔褲，還背著個碩大無朋的粗布背包，
皮膚黝黑，跟以往整齊洗練的行政人員打扮可謂天壤之別。
我再惆悵，還是忍不住噗的一聲笑出來，「你逃難去了？」
「可以這麼說。」十六笑嘻嘻的說：「從機場直接趕過來，連買煙的時
間都沒有，施捨根煙給我吧！」
我把煙包遞給她。
寒風颼颼，打火機的火苗轉瞬即滅，十六居然來個熟不拘禮，湊過頭來
就著我叼住的煙接火，害我被嚇了老大一跳，幾乎從消防栓跌下來。
她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哈哈大笑，問：「你不進去？」
「我今天放假。」
「那你坐在這兒是要幹嘛？」
「抽煙。」我抬起頭笑。
十六眨了眨眼，安靜地把煙抽完，擺一擺手便逕自走過馬路進餐廳去了。
我第一次覺得這女孩也有可愛的一面。
隔著玻璃窗，我清楚看到十六張口大呼大叫，然後在MinWoo從廚房走出
來時，衝上前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MinWoo面無表情任女孩掛在自己身上，但我現在看得懂了，他眼中分明
帶著笑意。
於是我也托住頭，輕輕地苦笑起來。
理智雖然不願意，但心靈卻不聽話地軟弱了，我……渴望擁有這份笑意，
貪求這笑所包含的一切意義。
是因為太寂寞了嗎？寂寞到孤苦的地步，所以抗拒不了誘惑，因此痛苦
不已。
MinWoo的家人陸續現身，我一枝接一技地抽著煙，漸漸口乾舌燥，卻怎
麼也移不開腳步。
鬧到半夜，一個鬼祟身影忽地從餐廳旁的小巷閃過。
還沒來得及回神，我已拔腿疾奔過去，僅僅趕在那老人推開後門前攔下
他的手。
老人受驚，脫口罵出一串髒話。
我懶得多說廢話，將皮夾子內的現鈔都掏出來塞入他手中，「滾。」
「你是MinWoo的甚麼人？」
「滾。」
老人眉開眼笑地點算著錢，「你比那小子闊綽，我可以不麻煩他只跟你
打交道。」
我心中一動，可沒來得及張嘴，身後已有人冷聲道：「嫌我小氣，就不
要花我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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