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飽肚子後，我便一直坐在MinWoo指定的那個角落裡，看著他專心一致
地作菜。
他偶爾會回頭看我一眼，那眼神相當複雜，有點困惑，有點寬心，又彷
彿有點愉快。
我告訴自己，難怪我會誤會。
不知是誰跑去向十六多嘴，她樂呵呵地踱進廚房來，見我形容萎靡的坐
在一角，竟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調侃道：「你的尾巴在哪兒？」
我沒好氣地答：「我三天沒洗頭，而且昨晚還淋過雨。」
她蹬蹬蹬的連退幾步，剛要開口，MinWoo已經說：「不要在我的廚房裡
玩。」
十六吐一吐舌頭，笑道：「雜工身體不適，哀號說要早退。」
「要走就走。」
不知怎地，廚房內眾人面色遽變。
「十四阿哥，」十六嘆一口氣，「另一個雜工前天落跑了。」
MinWoo一怔，緩緩地轉過身來，靜默半晌，說：「沒關係，讓其他人按
時下班，JunJin會留下來洗碗。」
十六勾起唇角，側頭問我：「你會嗎？」
「嗯。」
黯淡的氣氛登時活絡起來，副廚向呆站一旁的學廚吆喝道：「洋蔥不夠
用了，快去切。」
我喜孜孜地看著MinWoo的背影微笑。
十六放肆地伸個懶腰，「那我先回大宅囉！」
MinWoo頭都沒回，「滾吧！」
望穿秋水，好不容易待到餐廳打烊眾人一哄而散，我急忙湊到他身邊說：
「謝謝。」
他白我一眼，哼道：「趕快洗。」
「要聽音樂嗎？」
「也好，」他想了想，「給我冰淇淋。」
在悠揚音樂與叮噹作響的洗滌碗盤聲中，我托住頭看著MinWoo接過平空
飄來的冰淇淋罐與杯子湯匙，忽然覺得過去五個多月的掙扎與徬徨也許只是
惡夢一場。
我輕聲問：「這是甚麼曲子？」
「幻想曲。」
這名字有點耳熟，「很好聽。」
MinWoo抬起頭，「你喜歡？」
「嗯。」
他沉默地看我一眼，兩隻眼睛瞇成一條細線，眼角眉梢那弧度，不是會
讓我心痛難過的那一種。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碟子跳進洗濯盤的速度越來越慢。
MinWoo沒有察覺，也沒有抱怨。
等到我倆離開餐廳時，已是凌晨過後。
他鎖好大門便逕自抬手攔了一輛計程車，我沒想到他今晚竟捨步行而取
車子，登時急出一身冷汗。
正思考著該用甚麼不惹人懷疑的方法讓計程車拋錨，耳邊卻聽得MinWoo
的聲音說：「上車。」他透過大開的車門看著我，表情輕鬆得近乎得意。
「可……可以嗎？」
「反正你會像背後靈一樣跟著我，想盡辦法壞我好事吧？」
我訕訕地點頭。
「那就上車。」MinWoo窩進皮椅子內，閉目假寐。
手忙腳亂地鑽進計程車內，我向司機說出酒店的名稱。
車廂內沉默一片，曖昧得似有隻手在我耳邊撓過來又輕拂過去，半邊身
又麻又痠。
不知過了多久，MinWoo忽問：「你為甚麼不怕我？」聲音極低，似有若
無。
我愣了好一會兒，苦笑道：「這問題，我才想問你呢！」
「你有甚麼好怕的。」
他一直沒張開眼睛，我放心地凝視著他，任由酸澀的感覺瀰漫鼻尖眼眶。
「很多人怕我，後來，連媽媽都怕我。」
「為甚麼？」
「她喜歡站在台前的光芒，希望我一輩子做她背後的隱形人，所以怕我
長大，怕我不再受控制，怕我離開。」
當我的能力隨著年齡成長，人前意氣風發的她，人後也越發表現得恐懼
卑微，曾經慈愛的笑臉，因著患得患失而漸漸變得討好客套。
「雖然總是把只要有我就足夠這話掛在嘴邊，其實她想要的不是我，而
是我體內她沒遺傳到的天賦。」我黯然苦笑，「如果我只是個普通人，她就
會單純地愛我吧？」
我的存在彷彿就是一種罪孽，彰顯著母親無望的愛情，也彰顯著她失敗
的人生。
MinWoo頓了頓，「但你還是愛她？」
即使我因母親的不安而變得沉默，母親因我的沉默而更加不安，即使到
後來，我倆根本就是不斷在互相傷害……
「是的，我至今仍然愛她。」
「這不就夠了？」MinWoo側頭瞥我一眼，很快又閉上眼睛，表情恬靜，
嘴角還隱約孕著一絲笑意。
「是嗎？」
「嗯，你只要記往這一點就好。」
「這樣我就不會再感到遺憾，也不會再自責？」
「倒也不是，只是時光不可能倒流，我們何必為難自己。」
我忍不住微笑，「你真懂得安慰人。」語氣難掩諷刺。
MinWoo唇邊笑意更濃，「因為結在你心裡，能解的人也只有你，所以誰
說的話都是廢話。」
「你的手……可以借我一下嗎？」我沮喪地低下頭。
他沒有說不，於是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回到酒店房間，我把MinWoo壓在門板上，貪婪地咬住他的唇，舌頭一直
朝深處探去，也纏住他的舌誘惑地吸吮。
他卻在我摸上他的胸口時，一把將我推開，喘著氣說：「你髒死了，別
碰我。」
我委屈地咬住唇。
「去洗澡。」
「好。」
我將洗澡水調得滾燙，可恨頭髮太長又泡過雨水，花了好長時間才勉強
洗乾淨，等我從浴室出來時，MinWoo已在床上睡熟。
看住他彎彎的唇角，我坐在地上努力把長到肩膀的亂髮梳順，一個人安
靜地微笑。
以為會是另一個無眠的夜晚，但眼皮卻越來越重，雙目漸漸澀到張不開
來。
所以我老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再苦再亂再煩惱，還是可以入睡。
半夜裡，MinWoo卻把我踢醒，問：「你的藥呢？」
我睜開一點點眼睛，「甚……麼？」
「藥，醫院沒給你藥嗎？」
「有。」我把臉埋進枕頭裡。
「在那兒？」
「好像放在……褲子裡。」
MinWoo咒罵一聲轉開身，過一會兒又走回來，說：「起來吃藥。」
「明天才……」還沒說完，背上又捱了一腳。
「笨蛋，你又發燒了，吃完藥再睡會死嗎？」
迷迷糊糊的坐起來接過藥和水，又聽得他罵道：「燒到一直在夢囈，吵
死人。」
「亂講，」仰頭把藥吞下去，我咕噥道：「我從來不做夢。」
「最好是。」MinWoo把空杯子拿回去，使勁在我頭上推了一把。
順勢倒回地上，我的眼皮馬上又黏合起來。
「JunJin，到床上去睡吧！」
我抱住被子，為求清靜，脫口便說出了真心話，「你不喜歡被人碰觸吧？
不必管我，我無所謂。」
MinWoo登時沉默下來。
然後，我又睡著了。
隔天醒來時，MinWoo已經離去。
床頭櫃上放著一張紙條，寫道：「四時上班，不許遲到。還有，去剪頭
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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