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邊租了一間小木屋,甚麼都不想,甚麼都沒做,只管埋頭苦睡。
夢中我沿著條黑漆漆的巷子走了好久好久,前方不住傳來女人與小孩的
哀哭聲,淒厲得嚇人,我卻不感害怕,越走越急,好不容易才走到一扇透出
昏黃光線的門。
大門半掩,我抬起被汗水溼透的手用力推開,只見有個背對著我的男人,
正使勁踹著一個萎頓在地哀哀痛哭的女人。
女人身上還伏著一個孩子。
那小小身子併命護著自己的母親,女人也竭力嘗試把兒子推開,但落在
他們身上的踢打,仍絲毫沒停下來的意思。
看著那小孩因吃痛而顫抖的身體,我恨不得馬上撲過去擋在他身前,但
一股無形力量把我阻隔在門外,不管如何推撞撕打,依舊突破不了。
我心急如婪,放聲大叫:「過來,MinWoo,過來讓我保護你。」
小孩似聽到我的呼喚,茫然抬起淚濕的臉,一見到我,馬上露出驚惶之
色,罵道:「笨蛋,快走,不然連你都要挨揍。」
「我可以保護你,我護得了姨和三個姐姐,我也可以保護你。」我又氣
又急。
MinWoo瞪著我,但剛張開嘴,背上又挨了一腳,即時痛得整個身子蜷縮
起來。
我搥門狂喊,叫得喉嚨都痛了,仍舊寸步難行。
「吵死了,誰要你多事,你保護我,誰保護你?」小孩將臉埋在母親身
上咕噥道。
鼻頭一酸,眼前已浮起一層礙事的水氣,我粗暴地用衣袖擦掉,再張開
眼來,便見母親坐在床頭前看著我笑。
我無力地說:「以前求你都不肯入夢,現在倒是不請自來。」
「你敢嫌棄我?」
我真心誠意地說:「媽,謝謝你賜我能力,我是個幸運的人。」
母親微笑,「你終於願意開始愛自己了?」靜了半晌,又說:「兒子,
你當初為了怕他愛你而逃,現在又為了他不夠愛你而逃,你的煩惱未免太多
了吧?」
我愣愣地看著她,「他其實是我的報應吧?」
「怎麼說?」
「因為我忤逆地怨恨你騙了我。」
「JunJin,你不是早已想通親情和愛情之間,不是二者只能擇其一的簡
單問答題嗎?」
「但我已經間接害死你。」我苦笑。
「依你這說法,我還真苦命,家人不疼,男友不愛,連兒子都恨不得殺
了我,」母親笑得打跌,笑到喘不過氣來,笑到嗆得不住咳嗽,「都可以拍
一齣文藝大悲劇了。」
我為之氣結,「笑笑笑,笑死你。」
母親憐憫地看著我,「你想原諒自己,難道我還會反對嗎?」
「可惜你不是我媽。」
「那我是甚麼?」母親笑嘻嘻的問,那表情,倒有幾分像十六。
「你是我私心所生的暗魅。」
「笨人。」
我懶得分辯,乾脆把眼睛閉上,但母親並沒如我所願地消失。
「笨兒子,你不是還有事要問我?」
「媽,他永遠都會愛家人比愛我多吧?」
「這二者本來就不能放在天秤上斤斤計較,」母親輕拍我的臉,「而且
家人給他的快樂,他都樂意跟你分享,不是嗎?」
我不禁莞爾,「原來我不懂安慰人,是得你遺傳。」
三天期限過後,我又回到餐廳繼續做牛做馬。
一進門,調酒女孩就扁著嘴地對我說:「明明宣佈今後逢星期二、三放
假,忽然又說今天要上班,朝令夕改,真受不了,等我中了六合彩一定馬上
辭職。」
我不敢太高興,只點一點頭,便急忙到後門幫忙搬食材。
MinWoo正在調醬料,見著我也不說話。
抹窗拖地後,我偷空溜到後門外抽煙,沒一會兒,他果然來到我身旁。
「我還可以愛你吧?」
「嗯。」
「今天晚上不回家可以嗎?」
他接過我遞過去的煙,深深吸一口,「嗯。」
足足分著抽了三枝煙後,MinWoo才站起身來伸個懶腰,說:「我讓十六
幫你辨了一部手提電話,她等一下會拿過來。」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不要老是跟我道歉,老頭最愛來這套,我聽膩了。」也不讓我有說話
的時間,他已拉開門走回餐廳去。
我搔了半天頭,終於走進廚房跟他說:「謝謝。」
MinWoo斜睨我一眼,「今天的set dinner有薯仔冷湯,去削洋芋皮。」
但福無重至,禍事也真的不單行。
最近我只要與十六湊在一起,便會產生招來惡運的壞磁場。
女孩徬晚送電話過來時,MinWoo舊愛的訂座電話也跟著打進來,她平日
大概隔兩星期來吃一次晚飯,但已有近兩個月不曾現身,我都快要悅愉地把
她拋諸腦後了。
十六睜著一雙圓眼骨碌碌地打量我,笑道:「你的耳朵垂下來了。」
「甚麼?」
「狗狗沮喪的時候都會把雙耳垂下,你現在這表情跟牠們一樣惹人憐愛。」
還狗狗,想是在幼稚園跟小孩混太久,連智商都跟著退化了。
我沒好氣地說:「我要去打掃洗手間,你自便吧!」
「別把她當成復仇女神,她不過還沒放下思念。」
「你真的這麼想?」
「十四阿哥這麼想,我便這麼相信。」
沒想到好戲在後頭,女孩挺著微凸的腹部走進大門。
連十六都半晌說不出話來,我愣了一下,馬上轉身往廚房走去,卻見
MinWoo已站在通往店面的通道前。
他兩眼瞇成一條細線,面容僵硬。
我握住他抖過不停的手。
「我打了她一巴掌,」他抬眼看著我,「她喜孜孜地告訴我懷孕的事,
我回過神來時,她已經掩著臉倒在地上。」
「…………」
「她震驚到不懂哭,只是睜大眼驚懼地看著我。」
「…………」
「我一直在想,母親初次挨揍時,一定也是這樣的表情吧!」
我想說「你只是太害怕」,但又知道這怎麼聽來都是一個彆腳的藉口,
惟有保持沉默。
「都是我的錯,她喜歡孩子,我卻一直不敢告訴她我不想生育。」
「我……我陪你一起贖罪,好嗎?」
MinWoo一怔,勾起唇角,「你也覺得我該死?」
「是很可惡,」我不想說謊,「但罪不致死。」
他靜了好一會兒,然後用力地挺直腰板,說:「她不能喝冷的東西,我
去給她弄個熱湯。」
「我…我……」我搔了搔頭,問:「我可以做甚麼?」
MinWoo抿一抿唇,說:「你可以阻止領班送紅酒到她的桌子。」
「我馬上去。」
那天女孩離開時,MinWoo如常護送她到門外,兩人在馬路旁交談良久,
然後緊緊地擁抱彼此。
我勉力壓下直往咽喉上湧的酸意,躲到後門外發獃,連煙都忘了點。
等我覺得自己終於冷靜下來時,餐廳眾人已經離開,只剩下MinWoo坐在
廚房的流理台前擦拭銀器。
呼吸一下子又紊亂起來,我衝口問道:「你等我?」
「嗯。」
「我……可以抱你嗎?」
他抬起頭,「嗯。」
我吐出一口氣,不能自制地快步衝前用力地摟住他,甚至將臉埋進他的
脖頸間,急切地呼吸著帶有他體溫的氣息。
「你真的覺得她這樣折磨你只為思念?」聲音悶悶的,但我知道他聽得
到。
「她有權生氣。」
我頓時氣餒,無言以對。
「而我,我活該受罪。」
沉默半晌,我問:「店子明天不開吧?」
「是。」
「那我明天才回來洗髒盤子可以嗎?」
「JunJin,我不想哭。」
「我會很溫柔。」
MinWoo很輕很輕地笑了,「去攔計程車吧!」
我倆在車子上就開始不斷親吻對方,好不容易回到酒店,我更是細細地
吻遍了他的身體。
他顫抖著低喚我的名字,但這一次,他沒有掉淚。
半夜裡,母親一直在我耳邊叫道:「笨兒子,該起床了。」
我想揮手讓她走開,臂膀卻動彈不得,只好不清願地醒來。
一張開眼,卻見MinWoo蜷縮在我懷裡。
他抬頭看我一眼,馬上又移開了視線,小聲說:「地板果然不好睡。」
我掖一掖被子,裹住他光裸的肩膊,「怎麼了?」
「我累得要死,卻怎麼也睡不著。」
「……你還愛著她?」
「我以為自己會愛她一輩子,」他頓了頓,「但後來除了內疚,已沒有
其他感覺,所以我更加內疚。」
我將臉埋在他的髮間,偷偷地微笑。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嗯。」
「她今晚跟你說甚麼了?」
MinWoo沉默了好一會兒,「她說孩子讓她得到原諒和忘記我的動力,她
終於自由了。」
我知道這樣的自己很自私,但到這一刻,我才能真心祝福這女孩得到幸
福快樂。
「她說會先註冊結婚,等孩子生下來後,才跟男朋友補辦婚宴。還說如
果我不介意的話,希望能由我包辦宴會的每一道菜餚。」
「不要。」
「可是我真的不介意。」
「既然要忘記對方,又何必再見。」
MinWoo凝視著我,「我怎麼覺得你有私心?」
我只是微笑,伸長臂膀環住他的肩背,低喃道:「你們都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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