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醒來時，MinWoo正倚在窗前低聲聊著電話，臉上帶著近乎微笑的表
情，「甚麼？連吃午餐都得訂位？」
我全身痠痛僵硬，一時間，連爬起身來都做不到。
「你廢話少說，」他低罵一聲，說：「我們等一下見。」
閤上電話，他側頭朝我看來，見我已張開眼睛，便走過踢我大腿，「十
六今天得回公司開會，她說那兒附近有一家新開的泰國菜館，想約我一起午
膳，你要來嗎？」
「我得回去洗盤子。」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半晌，小聲問：「你又要逃了？」
手腳一動便酸麻不己，我乾脆浮起身來，貼到他的身前，「我是個膽小
鬼，習慣用疏離人群來保護自己，雖然渴望建立一段親密無間的關係，但太
親密了，又會反射性地想逃，以後說不定還是會三不五時消失一下，但我一
定會回來，」咬一咬唇，我困窘地說：「因為你永遠都會這裡。」
MinWoo兩眼圓睜，隨即瞇了起來，眼角彎彎，哼道：「誰說我一定會在
這裡？」
我愕然。
「我一年至少會出國兩次找食材。」
眼看著他的耳朵染得通紅，我忍不住伸手抱緊他。
「每次逃出去，我都覺得孤獨越來越難忍耐，也因此更加想見你。」
他抬頭看我一眼，又別開了臉，「你知道我為甚麼對食物特別執著嗎？」
「我很樂意聽你細說。」
「會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想了想，我問：「你站著會累嗎？」
「有一點。」
我讓他的身子也浮起來，「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我敢發誓，耳邊分明傳來一聲輕笑聲，MinWoo將臉靠在我的肩頭上，說：
「舒服多了。」
「你想說甚麼？」
他靜默一晌，「很多細節我已經忘記了，但記憶中，我似乎總是在餓肚
子，無論是在母親身邊，還是進了孤兒院之後。」
「…………」
「應該有人阻止，但在孤兒院裡，只有強壯的孩子能吃飽，弱者只能躲
起來偷泣，我把老頭那一套活學活用，才得以苟活下來。」
我將臂彎收得更緊。
「事實上，我把老頭那一套發揮得淋漓盡致，漸漸只要往餐桌上一坐，
就有孩子搶著把食物放到我面前。」
「但你並不快樂。」我低聲說。
他冷笑一聲，「那時誰還有空管這個，我只是憑著本能想要活下來。」
「…………」
「後來因為一篇錯字連篇而且狗屁不通的作文，我被帶進一個似乎只在
童話中存在的溫暖家園，每天有人為我們準備熱騰騰的食物，冷了自有人為
我們加衣。但我還是打過熙俊，打過Eric，甚至十六那丫頭都跟我打過架。」
我說：「他們還是愛你。」
他只嘲弄地笑，「你不覺得血緣很偉大嗎？」
「而你，你也愛他們。」
「你老是把這個字掛在嘴邊，」他瞪我一眼，「不嫌肉麻嗎？」
我怔住，「甚麼字？」隨即恍然，不禁臊得臉紅耳熱。
MinWoo遲疑地環住我的腰，嘆道：「JunJin，其實我也是個膽小鬼。」
「嗯，我知道。」
「所以你想逃的話，即管去吧！我無所謂。」
「我會回來。」
「不回來也可以。」
「我沒有利用價值了？」
他靜了好一會兒，「的確已經沒有。」
我微笑，「但我還是可以回來？」
「那你今天要逃嗎？」
「今天不。」
「你不逃的話，就一起來吃飯，十六非常期待你出現。」
「為甚麼？」
他勾起唇角，「因為你曾經答應付賬。」
「財迷。」
「但很有趣，不是嗎？」
我有點沮喪，「你就是很愛他們。」愛到讓人妒嫉不已。
MinWoo垂下頭，「我們不得不，我們只有彼此。」
「父親可從沒擁抱過我。」我再次收緊兩臂。
「笨蛋，會痛。」他悶聲低罵一聲，卻沒掙扎。
十六選的餐廳人聲鼎沸，座上還多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四阿哥，我閉緊嘴
巴，挨著MinWoo坐到角落去。
他們倒是不在意我這外人在場，坦蕩蕩爭執起家事來。
勝浩冷淡地說：「我有定期到醫院檢查，你太空閒就回幼稚園掃操場。」
「哦？真的？」十六的聲音更冷，「但是有人告訴我，你每天八時到公
司，總是待到十時後才下班，上個月還試過因沒帶藥在身，得急召醫生到公
司去，請問你還記得自己的主診醫生姓甚麼嗎？」
「鄭。」
十六鬼叫一聲，怪聲怪氣的說：「錯，那個倒霉的醫生姓安，顯然你連
自己姓甚麼都忘記了。」
「沒有，我只是忘了你這懶鬼姓甚麼。」勝浩呷一口茶，「而且總有一
天，我會把你安插在我身邊的內鬼揪出來，把他降識去洗廁所。」
「去死。」十六狠狠咬一口咖哩蝦，「反正今天我們一定得去醫院。」
「幼稚園少了你，小孩如果尿褲子誰來洗？」
女孩表情一轉，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圓眼可憐巴巴地看著勝浩，「大阿哥
說如果他得親自出馬把你綁去覆診，他就買一大箱辣椒油回來灌我喝，一直
喝到我也胃穿孔為止。」
我急忙地下頭掩飾笑臉。
勝浩卻仍然不為所動，假笑道：「歡迎加入我們的俱樂部。」
MinWoo把一件泰式魚餅挾到我的碟子，平靜地說：「吃吧！看來等一下
我們也得去醫院了，這大概表示傍晚前我都不可能進得了廚房。」
十六歡呼一聲，「我已跟醫生預約好時間，順利的話，其實我們還可以
舒服地吃一頓下午茶。」
「下午我已約好客戶開會，你們可以講一下理嗎？」勝浩冷哼。
「我不擅長那個，我只會這個。」說完，MinWoo捏了捏拳頭，爆出幾下
響亮的卜卜聲響。
勝浩不怒反笑，舉起雙手說：「好好好，看來這裡只有我是文明人，惟
有我講理了。」
MinWoo側頭看著我，「吃。」嘴角分明帶著笑意。
魚餅相當厚身，汁多味濃，並不難吃，但我還是不覺得它好吃。
醫院也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MinWoo跟十六押著勝浩進看診室，我一個
人坐在走道裡等待，呷著從售賣機買來的苦澀咖啡，倒算自在。
對面有個穿著病人服的小孩躺在母親懷中，放肆地揮手踢腳不肯吃藥，
女人眉頭緊皺，但仍然溫聲軟語地勸說，似有無窮耐力。
我看著看著，便忍不住笑了。
不知過了多久，MinWoo三人終於步出來。
「早跟你說要按時檢查，還好沒惡化，」十六邊走邊罵，「你就那麼想
讓熙俊殺了我嗎？」
勝浩塞住耳朵，「不是沒惡化嗎？吵甚麼吵？」
「可是也沒康復，我跟你說，公司不會付你的醫療費用。」
「這是基本僱員福利吧？」
「像你這般不自愛的人，死了也沒人會可憐，我幹嘛浪費錢。」
我悚然受驚，嚇出一身冷汗來。
MinWoo在我身旁坐下，問：「看甚麼？」
偷偷握住他的手，我小聲抱怨：「他們有必要無時無刻的吵鬧嗎？」
他瞥一眼十六，「我倒寧願吵一點，勝浩平日根本不願說話。」
我不敢多問，一側頭，竟見十六走到那小孩面前，笑嘻嘻的說：「孩子，
姐姐給你變魔術，你乖乖吃藥好不好？」
那小孩眼珠子溜了溜，討價還價道：「要很厲害的我才吃。」
十六所謂的魔術卻十分彆腳，硬幣放在指間生硬地轉了幾圈，似乎是想
把它滑進衣袖扮作消失，偏偏笨手笨腳將硬幣掉在地上。
叮的一聲，眾人默然，小孩卻拍掌大笑，叫道：「好笨。」
我乘著大家不覺，將硬幣貼往牆邊送到孩子身後，走過去摸了他的耳朵
一把，「你看這是甚麼？」
他驚訝地拿起我掌中錢幣，連聲追問：「真厲害，教我好不好？」
「精彩吧？」十六接過女人手上的藥和水，「吃藥。」
那小小人兒倒是言而有信，馬上仰頭吞下藥丸。
走出醫院大門，我才發覺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
「我自己坐計程車回公司。」勝浩看我一眼，笑道：「很有意思的魔術。」
便轉身走了。
MinWoo拍一拍我汗濕的背，說：「下次別管十六惹的禍，她最擅長利用
人。」
「說得真難聽，」十六滿臉哀怨，「我只是受不了那吵鬧的小孩。」
我沒想到她竟有這膽子說別人，不禁駭笑。
晚上在餐廳門前跟MinWoo分別時，我說：「你的家人果然很有趣。」
「他們是我一生一世的手足，」他直直地看進我的眼睛，「不管別人怎
麼想，我都覺得他們非常可愛。」
我當場呆住。
然後他又說：「這一次你不用逃，明天我會去澳洲找新的龍蝦供應商，
這一次我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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