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話,我到死都不會忘記。
佑赫說,他不愛我。
沒有其他詞彙可以替代,當時那種感覺,只能用兩個字來形
容。
心痛。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精彩到了極點,如果放上大
銀幕,活脫脫就是一齣文藝大悲劇。
該怎麼說呢,三歲那一年,母親在我手中塞了一支棒棒糖,
讓我站在一間派出所前等她「一陣子」,從此便去如黃鶴。
孤兒院的老師老說我們是「可憐的孩子」,聽得久了,我都
幾乎要信以為真。
偏偏在三年後,因為一篇隨意揮就用來應付老師要求的作
文,竟讓我在一個徵文比賽中被選上,成為一個安逸大家庭的一
份子。
是真的安逸,我若存心墮落,只需乖乖守在大宅內,自有人
為我加衣送飯,讓我舒舒服服地活至耄耋。
是幸運的開始,卻也是心痕的發端。
初抵大宅那一天,我最先留意到的,不是美麗的七炫,而是
一直板著小臉,老是靜靜站在一旁的佑赫。
真是怪人,明明應該高興,為甚麼不笑呢?
我們二十一個孩子,通通來自不同的孤兒院,霎時被送進當
時對我們而言,理應只存在於童話中的大宅內,大家都忙著為各
種事物嘖嘖稱奇之際,只有佑赫沒急著把屬於自己的一切抱緊。
而被五色迷了雙目的我,甚至把自己關在「我的」房間內,
細細點算每一件衣服,每一隻水杯,摩娑每一件家具。
那天晚上,我戀戀不捨地推開房門,到樓下喝水時,發現佑
赫獨個兒坐在書房內。
他有一身細白的皮膚,因為貪圖涼快,索性坐到開揚的窗台
上,單薄衣衫與額前微曲的碎髮被晚風輕輕捲起,似有還無地拂
過乾淨清爽的臉,令凝神細閱手中紙片的他被迫瞇起了眼。
收容了我三年的那一所孤兒院,該怎麼說呢,老師們都不是
刻薄刁惡的人,但也算不上古道熱腸的善人。院內為數約三十多
個小孩,只要是沒有貴客到訪的日子,誰若愛掛著兩行鼻涕混著
一身泥吃飯睡覺,絕對沒人會干涉。
小孩嘛!又有幾個愛洗澡呢?
我只能怪自己當時年紀小,閱歷少得實在可憐,才會被眼前
的一幕所吸引,並主動走到了佑赫的身旁。
「你在看甚麼?」
佑赫抬首看住我,眼睛在我的臉上溜了一圈,反問:「你叫
勝浩沒錯吧?」
我點頭。
「你想做一個小提琴家?」
我聞言一怔,才發現放在佑赫身旁那一堆紙片,竟是我們二
十一個小孩所寫的作文。
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筆下所寫的一切,通通都是順口胡扯,
我只好搔搔頭皮,答:「是。」
該剎那,佑赫忽然笑了。
那是他踏入大宅以來,首次放鬆臉皮露出笑容。
我當場就得意起來,這個小孩,他喜歡我。
「你會彈甚麼曲子?」
低頭搜括了一下腦中僅有的歌名,我笑道:「小蜜蜂。」
從那天開始,我才真的下定決心成為一個小提琴家。
因為,佑赫喜歡我,作為那美麗笑容的回報,我也決定要喜
歡他。
我每天每天地練習那煩人的指法,指尖磨破、流血,然後起
繭。而小提琴,亦漸漸由討人厭的東西,變成我的習慣、我的生
活,最終溶入我的血肉。
就像佑赫。
所以說,愛上佑赫,是一場美麗而愚蠢的誤會。
這一點,我在他無聲無息地離開後,才總算接受了現實。
生活得最糜爛那一段日子裡,我曾在酒後抱著馬桶一邊吐,
一邊問十六:「不都說to love means never having to say
you're sorry?我為甚麼做不到?是否我根本沒如自己所想那樣
的深愛佑赫?」
也被客戶灌酒灌得兩頰火紅的她,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扭開
水龍頭往臉上潑了幾把冷水後,便逕直的走回房間倒頭睡去。
隔天準備上班時,被Shoo硬拉進飯廳吃早餐,看著桌子上的
煎蛋和吐司,我忍不住厭惡的皺起眉頭。
其實都是我愛吃的東西,但鑽入鼻孔的油膩氣息讓我反胃。
見我悄悄往門邊靠去,熙俊的眉頭皺得比我還緊,「文宇熬
了白粥,你給我乖乖坐著別動。」
十六呷一口驟看如泥水的黑濃咖啡,將手邊的報紙丟到我面
前,面無表情地說:「大學女生為了相戀的網友放棄學業,離家
私奔,前晚與男友出遊時被警方截查,才發現他是傷害案件的通
緝犯,有竊盜、妨害風化和藏毒等前科,而且已婚育有一名小
孩。但女孩仍然表示深愛那個男人,不介意他欺騙了自己,更為
了保護對方咬傷了一名警員。」
我勉強嚥下一匙Shoo端來的熱粥,問:「干我何事?」
「愛情本來就沒有理智可言,但情到深處無怨尤?」十六猙
獰地笑,「不覺得很蠢嗎?」語氣諷刺,可眼眶卻不爭氣的紅了
起來。
我只好低下頭笑了。
那天開始,我決定不再懲罰自己。
不是我愛得不夠,所以留不住佑赫,只是他不愛我。
於是放心地恨,越想,便越恨。
總是在失戀的DongWan說,恨是痊癒的過程,等思念變成回
憶,我便可再世為人。
然後他又一臉惶恐地補充,在任何的情愛關係中,都應以自
愛為先,愛你的人會因此快樂,也不會徒惹不愛你的人厭煩,讓
自己受更多的傷害。
我沒有回頭,但相信當時至少有三個人在我背後對DongWan
瞪眼,當中,必然少不了熙俊。
放棄小提琴後,我主動要求進十六的公司工作,每天每天鯨
吞著過去不屑一顧的商業知識。
胃出血那天,十六對我說:「要證明你自己的價值,也不必
走他想要走的路。」
但那個人總是一邊聽著我的琴聲,一邊恥笑我那個曾經為他
而存在的夢想。
「我要活得比他好。」
十六沉默半天,終於咬了咬牙,說:「隨你玩。」
隔天她便把整間公司交到我手上,出國當義工去了。
而我真正的墮落,是學會在商場角力中尋找刺激與樂趣。
只有被成功感淹沒的瞬間,我能真正地忘了佑赫,忘記那些
他躺在床上扳著我的手指頭,教我何謂八苦的點點滴滴。
那個念茲在茲都在權力與金錢的男人,從不曉得自己的笑容
有多慵懶。
我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幻想佑赫乍見嶄新的安勝浩那一刻的駭
然,然後一個人偷偷地笑。
直到認識希望後,我才稍稍地心平氣和下來。
被愛的感覺如此美好,難怪佑赫推不開我的手。
而負情的悔疚如此沉重,難怪他會選擇遠離。
但理解,並不等於原諒。
與希望訂婚那天,家人洶群而出為我歡喜,當然,除了佑
赫。
十六眉開眼笑地翻著公司帳本的時候,我問:「我會否誤希
望終身?」
「我只盼你幸福快樂。」
「狼子野心。」
「咱倆物以類聚。」
沉默半晌,十六猶豫地問:「其實你一直……」
「不,」我安靜地打斷她,「不必問。」
稍晚,我與希望相擁共舞,她含笑說:「我會很愛很愛你,
讓你忘懷所有前塵往事。」
我只笑了笑,在她頰上憐惜地印下一吻。
這聰敏女子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可惜,因為有愛,所以不理
智。
希望的父親喜歡我這個人,更喜歡我行商的手段,但卻無法
對我的家庭背景釋懷。
婚期因此一路擔擱下來。
熙俊氣得臉紅脖子粗,我卻鬆了一口氣。
並非天良未泯,只是不想讓那些家有愛女初長成的生意夥伴
們絕望,你別說,這年頭迷信攀龍附鳳可以發財立品的仍然大有
人在。
當然這個理由只可以在十六那沒心沒肺的人面前暢所欲言。
她笑了笑,只問:「我可以在三十歲時退休了沒?」
「還差一點點。」我推開眼前的文件夾,一口乾掉手邊的
espresso double。
十六點起一根煙,瞇著眼說:「你讓我特地回公司到底是為
了甚麼?」
「這辦公室是無煙空間。」
「是嗎?」煙灰還是照樣往地氈上撣。
咬一咬牙,我問:「佑赫畢業了吧!他甚麼時候回來?」
「他進了研究所,家裡的人都知道。」十六圓眼一睜,隨即
又怠懶地窩回皮椅子內,「你別老是待在公司裡,就因為你這個
樣子,我才被迫著一天到晚往國外跑,不然早被大阿哥的疲勞轟
炸搞瘋了。」
「我知道熙俊關心我。」
「今早他才跟我說生日願望是這間公司早日倒閉,你若再胃
出血一次,我大概小命不保了吧!」
我笑不出來,只好低下頭繼續工作。
十六安靜地坐了一個下午,直到傍晚希望駕車來接我倆一起
出席熙俊的生日宴,她才很輕很輕地說:「到底是兄弟一場,不
過是一場荒謬而愚蠢的誤會罷了,何必與他為敵?」
六歲那一年,有個男孩對我溫柔地微笑。
為了回報那個美麗的笑容,我愛上了小提琴,也愛上了他。
可憐我這笨人,多年以後才總算了解那一笑,只為諷刺。
那是一場美麗而愚蠢的誤會。
雖然十六總說,荒謬這詞兒比較合適。
她不明白,也許我心懷怨懟,但卻從未後悔。
所以我寧願說它是美麗的誤會。
而愚蠢就像咳嗽和貧窮,越掩飾只會越難看,我不如乾脆就
認了算。
我對十六掀一掀嘴角,「我只是沒打算原諒他。」
當時間不斷流逝,而我一直爭不脫思念的困厄,我知道,就
像久未碰觸的小提琴,只要提起了弓,仍然可以奏出一曲不再愉
悅的小蜜蜂。
那琴音,那指法,那旋律,早已溶入我的血肉。
而我,一直愛著佑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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