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y躺在床上,用力地閉緊自己的雙眼。
陽光透過沒有任何遮擋的窗戶落在他的眼簾上,有點熱,也有點癢,催
迫著他承認新的一天已經展開。
其實床上就有一堆大大小小的枕頭,但Fany連抬手拿一個抱枕擋在臉上
都懶。
正如他懶得下床拉上早已蒙塵的厚重窗簾。
懶得張開眼睛面對這個世界。
天氣很熱。
雖然擱在地上的電風扇一直掙扎著絞動潮濕空氣,但送到Fany身上的微
弱熱風,仍然無法阻止他不斷泌出汗來。
等他不得不起來時,床單上會不會浮現一個清晰的人形印子呢?
Fany緩緩地勾起嘴角,訕笑起自己的無聊想法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無法再入睡的Fany才嘆一口氣,無力地撐著身子坐
了起來,抬頭從大開的房門往掛在客廳的時鐘望去。
只是下午二時,他以為至少已經四時多了。
他討厭迎接新的一天,但又矛盾地渴望日子可以飛快地過去。
甚麼時候的事呢?Fany粗魯地將落在眼前的亂髮往腦後掃去,他曾在一
篇雜誌人物訪問中看過,原來要把一個曾經深愛的人忘記,至少得花上兩人
交往年期的一半時間。
他筆下的男男女女,會花一輩子去思念,怨恨,或者守候,Fany卻只盼
兩年半的時間,真的可以讓他忘掉一切。
又發了好一陣子的呆,Fany終於滑下床來,腳踏實地的感覺並不好受,
地板上積著薄薄的塵埃,還有一點黏稠的感覺。
其實現在每星期會有鐘點工人來打掃兩次,是個年輕的兼職女學生,大
概見他活得馬虎,工作也跟著越做越馬虎。
Fany把身上溼答答的背心脫下來掉在地上,走進客廳打開音響,然後給
自己弄了個簡單的午餐。
兩片白麵包,一杯白開水。
充斥室內的音樂掩蓋了窗外傳來的喧鬧,伴著雨聲的管簫演奏優雅中帶
著寂寥。
那不是Fany的CD,他並不特別欣賞,只是習慣性地聆聽。
他記得Brian把CD放進音響時曾經說:「這是新推出的作品,你覺得怎麼
樣?」
「還好。」他好像是這樣回答的。
並不是敷衍了事,只是他一向不擅長對新事物作出即時反應。
正如他每回看過新電影後,都得花一晚時間仔細沉澱,才能靜下心來撰
寫新一回影評專欄的稿子。
Brian了解,所以當時只是無奈地笑了笑。
隔天他們又為了老掉大牙的事而爭吵,只是這一回吵到最後,Brian疲倦
地窩在沙發上,掩住臉說:「我們還是分手吧!我現在連聽到你的聲音都會
覺得厭惡。」
Fany從小便不喜歡自己低沉的嗓音,那一刻揪緊心頭的痛,比Brian曾經
揍在他臉上那一拳,還要痛上千百萬倍。
他們兩人的好友Eru曾經在MSN上對他說:「捨不得就不要分呀!」
「這不是我作的決定,不是我能左右的結果。」
「我總覺得你的生命力被他帶走了。」
Fany被這文藝腔的對白逗得失聲狂笑。
每個人從出生那天起,便一步一步走向死亡,這世上真有生命力這回事
嗎?
他在虛幻世界編織很多不設實際的希望,但不代表他就相信這一切。
「你會後悔曾經跟他在一起嗎?」
Fany沒有多言,只是回了一個翻白眼的表情符號。
雖然他其實很想說,自己比較後悔決定跟Eru經營的經理人公司簽下合約。
他們是大學時期的室友,Eru在他簽約時,曾經答應會親身處理Fany所有
工作事務。
名義上雖是經理人,但除了處理Fany工作上的條款和細節外,還得兼顧
他生活上的瑣事,說穿了,幾乎等同是為他打雜的助手。
結果在公司漸具規模後,分身不暇的Eru便把他扔給一個新入職的員工。
「他是我花高薪挖角回來的精英,一定可以為你爭取最好的一切。」
Eru好話說盡,卻沒有告訴Fany最重要的一點。
新經理人在約定好那天來按他家門鈴時,Fany只能愣愣地看著眼前曾經
熟悉的臉。
Brian帶著一臉人畜無害的燦爛笑容說:「你變老了。」
Fany沉默地想,怎麼看都應該是彷彿沒長大過的你比較奇怪。
這個人也曾經是他的大學同學,他們同一個學年,但不同學系,唯一的
交集便是選修了同一個通識科目,被編排進同一個報告小組。
Fany不笑的時候表情頗冷,但面對一群不熟悉的「同學」,他更加笑不
出來,同組的成員都不太敢跟他搭話,Brian受同儕所託,被迫成為他與眾
人之間的溝通橋樑。
「下星期三的報告,你負責去查這些八十年代電影資料。」
「期末的presentation要做power point報表,資料會在下星期給你,千
萬別遲交。」
每次都是Brian說話,Fany默默地點頭。
習慣冷眼旁觀的他,很快便發現Brian對同組一個女孩特別關懷。
他看著在眾人面前表現得開朗活潑的Brian,為女孩一句客套的關心而獨
自竊笑,為女孩一句無心的話語而背著大家偷偷沮喪。
這一切一切,他覺得好笑,也覺得無聊。
沒想到看似粗枝大葉的Brian,很快便發現了他的目光。
「你找我有事?」開頭是試探的語氣。
「沒。」
「報告有問題?」
「沒。」
乏味的對話重複了一次又一次,終於有天Brian忍不住爆發大叫:「你看
甚麼看?」
Fany只覺有趣,「我思考時習慣直視前方。」
期末最後一堂課結束後,女孩竟然拉住Fany問:「你有空嗎?」
隨著女孩走到通識大樓外的草坪時,Fany從眼角餘光好笑地發現了Brian
和Eru的身影。
一個是擔心,一個則是明顯的八卦。
女孩到底說了些甚麼,Fany已經記不起來了,反正他很乾脆地回絕了對
方的「好意」。
Fany出身小康之家,父母雖然不特別恩愛,但至少做到互相尊重,生活
和樂。家族裡少不免有怨偶,但他向來不愛與親友打交道,因此也不痛不癢。
但他從來就不相信所謂一見鍾情,或者天長地久。
就像他與生俱來的性格一樣,你讓他解釋,他也只能沉默地看著你。
不曾相處,互不了解,竟然就大膽說愛?
Fany連訕笑的興趣都提不起來。
他以為Brian會追趕女孩而去,沒想到那人卻衝到他面前,揪住他的領子
質問:「她有甚麼不好?你說話有必要那麼直接,那麼傷人嗎?」
Fany沒有掙扎,只是沉默地看著眼前激動的臉,僵持良久,見Brian始終
沒放開他的意思,只好答:「你自己喜歡就去追呀!」
Brian兩眼圓瞪,咬了咬牙,隨即揮拳把他揍倒地上,臨走前還跟愣在一
旁的Eru說:「難為你每天對著這種死魚似的人。」
Fany捧住臉爬起來後,Eru才後知後覺地走上前問:「你還好吧?」
拍了拍身上衣衫的塵埃,Fany沒好氣地說:「痛死了,我去吃飯。」
「我送你去醫療室。」
「你不是還有課嗎?」
Fany白了大驚小怪的室友一眼,便往校園餐廳走去,走到半路心念一轉,
又換了個方向,朝Brian離開的路邁開腳步。
他只是想告訴Brian,不說抱歉,正是不想侮辱女孩的情意。
無論那份情意有多幼稚。
Fany其實還蠻喜歡Brian這個人,這男孩擁有多變的表情,清麗柔和的嗓
音,都是他沒有的東西。
走到無人的運動場時,Fany終於看到了Brian的身影。
上課鈴聲早已響過,背對著他坐在觀眾台上的Brian大概以為四下無人,
正將臉孔埋在兩手中放聲痛哭。
Fany遠遠地停住腳步,站立半晌,然後安靜地轉身離去。
他與他不是朋友,只是剛巧修讀了同一個通識科目的「同學」而已。
他沒有讓Brian感到羞辱的權利。
只沒想到,兩人還會有再次交集的一天。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9.77.13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