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Fany的經理人後,Brian為他添加了許多不必要的工作。
至少他個人是如此覺得。
Fany唸大學畢業班那一年,一時興起參加了一個全國性的偵探小說比賽,
幸運地被選為冠軍。
年輕大學生身份成為他最佳的噱頭,主辦徵文比賽的出版社馬上決定跟
他簽訂書約。
Fany喜歡這份能把與人類接觸機會降至最低的工作,他認真下了苦功,
不會謙虛說現時薄有名氣的自己只是得幸運之神眷顧。
雇用Eru,正是為了彌補自己不擅於與人溝通及宣傳的短處。
Brian卻自作主張為他建設了一個blog,說這世代已不流行神秘主義,必
須與讀者多作交流才能留住購買群的心。
然後又利用人事關係找來一個報章影評專欄,堅持這樣做能提升他的曝
光率,達到增加名氣的目的。
Fany甚至被迫接受了幾個自己最抗拒的雜誌人物專訪。
他之前還一直以為每次推出新書時得舉行簽書會已是人生最大的折磨。
終於在Brian第一千次催促他更新blog裡的文章時,Fany忍不住說:「去
他的神秘主義,我就是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有甚麼好談的,這麼麻煩,我乾脆
轉行去接手我爸的舊書店算了。」
Brian盯著他半天,忽然笑了起來,「你生氣了?」
「以後不要讓我看到你。」
隔天Brian卻若無其事地敲了他家的門,說:「報章編輯來電說你又沒按
時交稿。」
「周日見報的專欄,我為甚麼非得在星期四交稿?」
「因為那個包含書評、樂評和散文的版面,不是在見報前天才排版的,
他們得有足夠的時間去尋找配圖和準備。」
Fany不情願地坐下來寫稿時,Brian為他炮製了一份豐盛的午餐。
他不覺得自己像鬧脾氣的小孩,所以把這舉動視為求和的表現。
「你這地方永遠髒得像狗窩。」
「那是因為你開除了我的鐘點工人。」
Brian不知從哪兒拖出一台吸塵機,「一個把白色衣服跟紅色衣服混在一
起洗的大嬸你也留戀?」
「她會弄很好吃的意大利麵。」
「你從來沒看過自己的垃圾桶吧?」
Fany一愣。
「那些都是外賣,笨。」
Brian吸塵後又開始擦地板,之後還抹了窗戶,整理四處散落的書本和衣
服,甚至連窗簾都扯下來掉進洗衣機,吵得Fany不得不抱著手提電腦躲進睡
房去。
稿子寫到一半,Brian將魔爪伸進了他的房間,於是他又被迫回到客廳去。
傍晚將稿件電郵出去後,Brian站他身後一邊抖開剛洗好的窗簾,一邊說:
「七百字寫了五個多小時,難怪你一年只能出兩本書。」
「我得為自己的文字負責。」Fany悶聲道。
「你喜歡的意大利麵來自兩條街外的茶餐廳,」Brian將窗簾掛起晾在陽
台上,「陪我吃晚飯?」
「我想睡覺。」
「我付賬?」
那是一家十分吵鬧的家庭式餐廳,Fany點起一根煙,注視著遠處一個母
親用剪刀將食物剪碎後,再一匙一匙哄年幼的女兒進食。
「你為甚麼不喜歡寫那個專欄?」
「我沒有。」
「到底為甚麼?」
手上的煙被奪去,Fany拿起冰紅茶呷了一口,「我沒有。」
三個月後當Brian彷彿第二千次追問「為甚麼」時,他終於投降,「跟那
些女明星像中學生作文似的所謂散文並在一起,感覺很差。」
「你應該多回自己的blog看看,你的讀者跟你有同樣的感覺。」
「是嗎?」Fany不在意的搔了搔頭,推開手提電腦站起來伸個懶腰,
「你還沒找到合適的鐘點工人?」
Brian停下正在折衣服的手,「有兩個不錯的人選,我正在考慮。」
「Eru抱怨我佔去你太多時間。」
「我每個月收到月薪支票時都忍不住笑,我得努力保住這份喜悅。」
Fany打開音響後躺在沙發上閉起眼睛,「我對流行玩意沒研究,接青少
年雜誌專欄的事不要再提。」
「擁有曝光率就等於擁有名氣,名氣可以為你吸引更多新讀者。」Brian
沒好氣地說:「一整版的獨立版面,很多人主動要求都求不來。」
「我希望他們求仁得仁。」
Brian靜了半晌,若無其事的換了一個話題,「你偶然也該在blog上露露
面,大家都在追問下個月出新書的詳情。」
他雖然已寫到新小說的最後一章,但還沒完結就是沒完結,有甚麼好說
的?
Fany翻了個身,「他們為甚麼叫你小豬?」
了解到Fany不會忽然轉性勤於更新及回覆留言後,那個掛他名字的blog,
基本上全由Brian管理運作。
Brian跟他不一樣,Brian在虛擬世界內成為每一個想認識Fany的人的朋
友。
「你知道我姓甚麼嗎?」
Fany笑,「好沒創意的暱稱。」
「你有資格說這話嗎?」
「……今天晚上吃甚麼?」
「懶成你這個樣子,真想餵你吃豬食。」
「好讓我在醫院享受悠長假期,名正言順延遲新書的推出日期?」
不必張開眼睛都知道Brian瞪了他一眼。
「今晚吃起司海鮮焗飯。」語氣倒算平靜。
新的鐘點工人始終沒有出現,Fany慢慢吃Brian準備的餐點成了習慣,換
穿洗滌乾淨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成了習慣,在打掃得窗明几淨的屋子裡生活
成了習慣。
Brian就是這樣子一步一步走進他的生活,然後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份。
六十四分鐘的管簫演奏播放完畢,半躺在沙發上的Fany回過神來,丟開
手上沒翻幾頁的小說本子,一邊點上煙,一邊開啟手提電腦。
甫上線,便彈出了一個MSN對話框,Eru問:「明天要到出版社開會,你
還記得吧?」
「沒忘。」
「我明天沒空,所以……」
Fany冷笑,還特地打上省略號,真造作。
「Brian來?」
他太厭倦從陌生、互相試探、學習忍耐到了解熟悉一個人的過程,因此
拒絕了新派來的經理人。
現在有關他的事務,由Eru和Brian共同分擔。
Fany並不抗拒必須跟Brian接觸這回事,反正他平常就沒表情的時候多,
現在只需要努力保持沒表情就好。
Brian在他的回憶中,一天比一天顯得更加美好,見到活生生客套得近乎
虛偽的真人時,就似兜頭淋上一盆冰水,每回都教Fany鬆一口氣。
這是好事,他一再的告訴自己,這是好事。
如果痛苦是痊癒的過程,越痛,傷口是否就會好得越快?
唯一難以接受之處,是Brian每次完成工作離開前都會說:「有甚麼問題
隨時找我。」
Fany無意猜想Brian說這句話時有多真心誠意,但他打心底痛恨這一句話。
如果還愛著他,不會放著他一個人難過,也根本不必說出這樣的話。
如果不愛他,又何必假裝仍然關心他?
其實Fany唯一想問Brian的問題,就是你怎麼可以昨天還牽著我的手回家,
今天卻可以硬著心腸說要永遠放開我的手?
他在剛分手的那三個月裡,常常一個人呆呆坐在窗前,反覆在心底思考
這個問題。
為甚麼?
為甚麼?
為甚麼?
一天重新開始抽煙的他上街買菸時,忽然想起大學時在圖書館聽過的一
番話。
他習慣躲在人跡罕至的八樓參考書區看書,那天他坐下來沒多久,便聽
到不遠處的書架後有個女孩在哭泣。
「他說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他長大了,也改變了,怪責我沒有跟著他一
起改變。」
「他說我太聰明,讓他感到壓力很大。」
「他說不想強迫我改變自己,分開對我們兩人都好。」
女孩的同伴平靜地說:「你知道我的前度男友跟我分開那天說了甚麼嗎?
他說我對他太好,他不忍心浪費了我的好。」
「……那麼荒謬?」
「所以說甚麼都只是藉口,他只是不再愛你了。」
Fany在便利店前如釋重負地深深吸了一口煙,覺得這一句「他只是不再
愛你了」,已經足以解釋一切一切。
他記得跟Brian初次吵架,是兩人在一起後的第一個新年。
大除夕夜,他一個人在家接到Brian的電話,愉快地聽著自己一直十分喜
愛的帶笑聲音說:「新年快樂,我愛你。」
但得知他沒回父母家吃飯後,Brian的聲音轉為全然的驚訝,「為甚麼?」
經不起再三追問,Fany只好說:「父親在電話中催促我早日成婚,我告
訴他我喜歡的是男人,沒法子為他一圓弄孫為樂的夢想,他說他暫時不想見
到我。」
Brian靜了好一會兒,再開口時聲音竟帶著顫抖,「你……為甚麼要這麼
做?」
「因為這是事實。」
他始終不明白,工作上勇往直前、為他向出版社爭取更佳報酬時心狠手
辣的Brian,為何在感情路上總是瞻前顧後,猶豫不決。
Brian說,公開他們的關係會影響到Fany的名聲和前途。
事實上,Brian還說了很多很多,無非是要他同意低調處理二人的戀情。
Fany開頭只覺好笑,他又沒打算舉行記者會或登報公告自己愛上男人的
消息,他只是不覺得有刻意隱瞞所愛的需要。
他喜歡看Brian在微風中舒服地瞇起兩眼的表情,卻不能動手理好那些在
風中飛揚的留海。
他想要握緊飯後片刻的溫馨,卻只能在無人街道裡偷偷牽Brian的手。
這無聊的有趣,漸漸變成了一種折磨,而他只能在Brian一次又一次的堅
持下,繼續不情願地躲在櫃子裡做人。
躲在黑暗中,有可能找得到通往未來的光明嗎?
Fany很久以前便隱隱覺得,Brian終究會選擇離開自己,他只是一直不願
承認而已。
荒謬的是,先親吻他的人,明明就是Br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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