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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那人半躺坐在禢上,一封一封翻看手裡帶著密密墨字的紙張。明明是白晝,但窗外的天色 昏暗,天空如紙,彷彿被白泥漿過一層,那樣蒼白,一如他的臉色。那樣昏昧的視線其時 是看不見什麼的,但那人的神情依然專注。他一張一張翻過那些有些泛黃的紙頁,最終嘆 息一聲,撒手將所有東西擲回禢旁的一只木箱。 他向身旁的人交代了幾句,便閉眼躺了下去。 意識昏沉,靈魂似乎已經游離於身體之外,卻仍被一系眷念緊緊縛著不能掙脫。眼前彷彿 流過水墨,畫山河壯闊霸業可圖,到最後卻不過黃粱一宿。也曾豪情萬丈,也曾少年風流 ,但而今卻困守一具脆弱的軀體,纏綿禢中。 呼吸隱約帶著鈍痛。四肢沉重,彷彿已經不屬於自己。感官已經變得遲鈍了,可偏偏還要 用力去感受,像是除非如此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四周的空間變成了一方冰涼而巨大的水 箱,而他在水底無力泅泳,只是浮沉。 只是浮沉之間,他忽然感受到了什麼東西在岸上注視著,那樣灼熱的視線,逼得他不得不 破水而出,查看究竟。 他張開眼,卻看見一人立在一旁,蹙著眉,慢慢伸手去翻那箱信件,看到他睜眼,才慌忙 縮回手:「醒了?」 「幼度。」 他的聲音很平靜,說不上悲喜。只是彷彿覺得有些諷刺,當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來看自 己的卻是這樣一個連朋友都算不上的角色。他慢慢把目光移到對方的手上,開口說道:「 你來做什麼呢?」 謝玄看者病禢上的那人。才四十二歲,算不上年輕,卻仍是盛年。他把生命中最精華的時 光、一生心血都投資在那個叫作桓溫的男人身上,到頭來卻功敗垂成。到現在,桓溫已死 ,大夢將醒斯人將逝,也不知道該是什麼心情。 他皺著眉,瞥了一眼那只木箱,吶吶道:「我聽到了。」 「我聽到你交代門人,要是你死了,怕你父親傷心,便把你和桓溫密謀謀反的書信給他看 。」 他頓了一下,又續道:「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可以做個孝子,為什麼不可以當個忠臣?」 郗家歷代皆忠於王室。郗嘉賓之祖郗鑒是晉室南遷的功臣,其父亦是一心為國,要知道自 己最優秀也最信賴的長子竟是桓溫謀權的最大幫兇,不知該心痛到什麼地步!可郗嘉賓同 時也是個孝子,毫無疑問。他教門人在自己死後將謀反的文書以示郗愔,便是害怕他因自 己死了過度傷心,索性飲鴆止渴,要教父親權當沒了自己這個兒子。謝玄想起眼前這人過 去一次次和自己一再作對,其實都不過是不滿謝家與郗家同為功臣之子名門之後,而謝家 占居高位,郗愔卻優游在外,不覺苦笑。這是個極秀出的人,非常靈透也非常有魅力,即 使是桓溫那樣自是甚高、平生幾乎從不推崇別人的人,也常說郗嘉賓深不可測。可就是這 樣一個人,一遇到和他父親相關的事情,便不由自主的失去理智。 可除了父親,他永遠搞不懂這個人在乎的究竟是什麼。 但此時那人氣息奄奄的躺在那裡,聞言,也只是輕輕笑了一下:「那是你們說的。」 那笑容仍是過去那樣溫和有禮的微笑,只是偶爾曾經出現過的那一點譏諷或者氣焰,卻已 經淡薄得看不到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或許是因為已經沒有太多的力氣劍拔弩張。可那 樣的笑容仍然如同過去那樣,堅定、驕傲,用一種平和但不容質疑的方式說:我不同意。 人死留名狐死留皮,帶不走的其實也不過是虛假而表面的東西。忠是什麼呢?名節又是什 麼呢?郗嘉賓劇烈的咳了起來,身旁侍奉的奴僕連忙呈上痰盂。他猛然咳出一口帶血的唾 沫,喘著氣,斷斷續續的說:「什麼是忠呢?什麼又合乎倫常呢?司馬氏得到天下的手段 難道就光明磊落?死守著昏庸的君主,以對方的利益為利益,難道便是忠了?強者為尊, 這麼一兩百年下來難道不是都是這麼過的?如果桓公能夠帶我們回北方,我為什麼不幫他 ?如果桓公能夠懂我,我怎麼能不報答他?」 他頓了一下,又道:「士為知己者死。謝幼度,這難道不是忠!」 四周極靜,那一聲嘶啞的質問落在半空,分外清晰。謝玄沒有回答,只是慢慢蹙起了眉頭 。 「我還是弄不懂你。」 他有些乾巴巴的說,像是困惑,又像是對自己的質疑: 「你既然那麼討厭我,為什麼還要舉薦我當主帥?我叔父總是說我謝家的子弟都不如你聰 明,可我卻覺得你傻極啦。這麼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你……」 他頓了頓,嘴張了張,卻接不下去了。腦海裡似乎忽然飄過了不知在哪裡聽來得一句話: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他忽然發現兩人交惡了那麼多年,似乎也從來沒有什麼原因;淝水 一役,所有人都不認為他能夠擔起大任,可偏偏是他,在一片反對的聲音中,堅定的表達了 自己的信任。他忽然相信,這個人不是聰明也不是癡傻,他只是有所堅持,有想做的事, 並且不甘心輕易放棄。這個人的目光似乎放得太遠,遠得讓所有人一時間都看不透,可是 為了那個目標,他甘願繞遠路去達到。 可光陰有限,暮色將至,他到底沒能完成旅途。 謝玄站在原處,嘿然無語。半晌,才溫言道:你好好休息。便退了出去。 可郗嘉賓卻沒有睡。他睜大了眼,看頭頂上縱橫的房梁,鱗比櫛次的屋瓦。喉嚨燒灼著, 每一次呼吸,都分外費力,乾澀的氣息流過,帶出一串赫赫赫刺耳的噪音。視線似乎模糊 了,恍恍惚惚,他又看到了當年的場景。 有些話,到底不能說。 那一日青溪水暖,桃花正好,會稽王府宴於城郊別府。會稽王司馬昱時為撫軍大將軍,郗 嘉賓以撫軍掾一職陪同在席。宴會是尋常聚會,賓主或坐或站,促膝相談,隨意得緊。只 是初春美景佐以佳餚新釀,倒也別具一番風致。 桃樹滿院,桃樹下鋪了草席,眾人們便席地而坐,笑語對飲,很是熱絡。郗嘉賓笑著應和 ,偶爾遇到兩方爭論愈熾、快要撕破臉的時候,便出言調解兩句,頗有化干戈為玉帛的味 道。他待人向來和善,又兼妙語橫生,誰都不得罪,是以人人都不免要賣他情面。於是氣 氛轉緩,也稱得上是賓主盡歡了。 陽光暖暖的籠在身上,於是周身都漫著一股懶洋洋的氛圍。那些附和、爭論或者吟詠的聲 音,仍在一波一波,潮水般漫來,撩撥思緒。可是忽然,那些聲音便靜了下來,連帶的四 周的氣氛都有些緊張。郗嘉賓轉頭一看,卻是幾人簇擁著一名中年男子而來。 那人約莫四十歲,但卻生得魁武有英姿,刺髯紫目,聲音很是宏亮。在一眾不堪羅綺的名 士當中,分外打眼。一瞬間空氣彷彿凝結了,教人極度不自在。身旁司馬昱連忙起身相迎 ,笑著喚了一聲桓公,招呼了兩句。只聽得那人笑道:「都那麼拘謹做什麼?放著大好春 光不賞,到時候又要說老夫壞了興致,老夫可是不認的。」眾人這才慢慢放鬆了神經,談 笑起來。 笑語聲又一次織成一片網,漫天蓋地的鋪來。間隔著卻傳來兩人交談的話語。郗嘉賓跟在 司馬昱身邊很久了,他陪在他身邊的時間,幾乎就和他入朝輔政的時間一樣久。會稽王向 來風姿清朗,恬靜自適,可到底失於優柔。郗嘉賓垂手站在一旁,看著他清雅溫和的形容 ,帶著笑,心中卻思緒重重。會稽王是個讓人厭惡不起來的人。他溫和、知禮、有仁心, 對朋友盡心,對下屬體貼,同時風姿出眾善於清談,可他更適合就只當個朋友。 那人拿前一年青州呈報的屯兵問題催他,又忍不住提醒他要注重效率。司馬昱平時是多麼 安然自若的一個人哪,朝中大事,大半都要聽他裁決;但到了此時,也不免有幾分手足無 措、無所適從。他勉強達道:「一日萬機,哪得速!」可到底仍嫌底氣不足。 郗嘉賓在一旁聽著,卻亦有幾分難以忍受。他忍不住偏過頭去想看得更仔細些,能夠將堂 堂會稽王逼迫成這樣的人,究竟該是什麼模樣。可一抬頭,卻正對上一雙凌厲的眼眸,那 樣充滿了不加矯飾的試探,不屑隱藏的雄心,晃晃如炬,讓人心驚。 桓溫。 郗嘉賓微微瞇了瞇眼。他分明看見一雄心勃勃、驕傲而充滿力量的靈魂,被裝填在一具看 似莊重嚴謹的皮囊裡。時代所看重的那些過於虛幻的東西反而給了它局限,它該是更有野 心的,更具攻擊性的,更有力量的,更有所作為的。它想,可它不敢。它躍躍欲試,可還 缺一個人,推它一把。 他聽見那人向司馬昱問道:「這位是──」 司馬昱鬆了口氣,親暱的拉了拉郗嘉賓的袖子,笑道:「這是郗嘉賓,在我這裡做撫軍掾 。」 郗嘉賓遂行禮道:「晚輩見過桓公。」 「哦?臨海太守郗愔是你的什麼人?」 「正是家父。」 桓溫又應了一聲,卻像是並不十分在意一樣,再沒有說什麼了。那是一尾蛟龍,你不能拿 尋常的竿子和魚餌去釣。郗嘉賓想。他等了一會兒,覺得有些沒意思,便藉口不勝酒力, 起身離席。 才走了兩步,卻被人扯住了袖子,耳邊傳來年輕而歡快的聲音:「郗大哥!」 他回過頭,眼前的少年分外面熟,不覺驚笑道:「元琳。」 少年靠近了幾步,滿面堆笑,卻不是桓溫府掾王珣是誰?他親暱的笑道:「郗大哥,好久 不見啦,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怎麼不好?」郗嘉賓亦笑,順著對方的拉扯亦入了席。「倒是你,那麼久沒見了,怎麼 個子還是沒怎麼長?」 王珣咬牙,趁著四周沒人,暗暗掐了他一下,方才笑著問候郗家賓家裡安好。郗嘉賓笑著 回應,心下卻琢磨對方究竟是何意。果然話題轉了幾轉,到底還是轉到了政事上頭。王珣 瞅著四周無人,身子向前探,壓低聲音笑道:「你覺得桓公如何?」 耳邊傳來青草折碎的聲音,那樣細小,沙沙沙的,毫不引人注意。郗嘉賓不動聲色的放下 了酒碗,輕聲道:「惜功業不稱。」 王珣睜大了眼,像是他說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手報父仇,西滅成漢,這樣的功績, 難道還不夠?」 沙沙沙沙的聲音響了一陣,停了一下,又響了幾聲,然後終於徹底停了。 郗嘉賓笑了一笑,輕聲說:「如在清平盛世,為忠謹之臣,則當謙沖自牧,謹守本分以避 禍,則功業不可太過;然以桓公之才智氣度,孫仲謀、晉宣王之流亞也,豈甘為庸碌守成 之輩?審當今之勢,非蕩滌氛穢,廓清中畿,光復舊京,不足以揚其名,立其威。」 「然北伐之業,宜徐徐圖之。以燕、秦兩國包夾,胡驥驍勇,這是第一個困難的地方;桓 軍以水戰為堅,對於北方以陸戰為主的地形恐難適應,這是第二個困難的地方。」 「然而最大的阻礙,不在外而在內。一是過去幾次北伐戰爭的經驗,戰爭將造成國力耗損 ,府庫空虛,若一意強行北伐,或許短時間內能取得勝利,但後續難以為繼;二是如今北 人喬遷南郡,南人北人以黃白二籍分屬之。白籍者不納田租,不服勞役,兼併土地,南人 不堪負擔,索性依附豪族成為農奴,如此一來,北來的士族勢力愈大,而納稅者越少,黃 籍者負擔愈甚。而今,江南百姓家業大半落入勢族掌控,北方豪族在南方扎根,由此便不 願返還北方,對於桓公北伐的計畫,自是大加阻撓。而要根本解決這幾個問題,只有一個 法子。」 郗嘉賓的音量放得很輕,但語調卻拖得很慢,悠悠的,彷彿思緒已經不知飄到哪裡。他頓 了一下,而後才向是忽然醒悟一樣,朝著王珣笑道:「天,我大概是醉糊塗了,瞧瞧我都 說到哪裡去了,你──」 「繼續說。」 沉穩而具脅迫感的聲音忽然傳來,王珣驚訝的轉頭,便看見桓溫不急不徐的從隱蔽處繞了 出來。他輕蹙著眉頭,那刻紋在他臉上不但不顯得蒼老,反而有種難以形容的威嚴:「什 麼法子,你繼續說。」 郗嘉賓卻像是一點也不驚訝的樣子,嘴角微微彎了起: 「此二者,根本之解決之道,在於土斷。所謂土斷,乃是廢除黃白二籍,使北方僑民落籍 居住地,同時撤銷僑郡,收回嘉惠,統一編戶,消弭僑舊對立。同時還要詳細清查隱匿漏 戶,使……」 當年到底說了些什麼,他怎麼也記不清了。只記得聽見自己聲音拖得長長的,慢悠悠的, 飄散在那一日被陽光烘暖的空氣裡,一如光明甜美的青春時光。 那一年是永和九年,郗嘉賓結識征西大將軍桓溫於會稽王府;隔年四月,召為征西掾,時 年十七。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似乎人生就是一場遠行,他懵懵懂懂,在大千世界走了一遭,認識了許多人,看了許多美 景,然後忽然之間便有人告訴他,旅途結束了,他該走了;又彷彿一切是個虛幻的夢境, 他似乎做了個夢,夢中夢,夢境理謝玄去而復返,焦急的抓著他的手呼喊他的名。他失神 得站在那裡,恍恍惚惚只覺得握著自己的那隻手格外的熱,有些濕黏,像是出了一手心的 汗。幾滴滾燙的水珠子落在手背上,幾乎燒穿皮膚。 他茫然的想,他是在叫他嗎? 那樣急切的叫著,嘉賓、郗嘉賓、郗── 「──郗大人。」 「進來吧。」 郗嘉賓轉頭向門邊看去。站在房門口的是郗家的一個僕童陳林,聽到這句話,卻沒有馬上 動作,而是左右飛快的掃了一圈,確定沒人,才匆匆進來。他一進門便改了稱呼,壓低聲 音道:「這是老爺給大司馬的信,我知道大公子你在這裡,半道上特別繞路過來的。」 「給我看看。」郗嘉賓的神情沒什麼變,但拆開信匣的動作卻顯得急迫而笨拙。他匆匆拿 出裡面的文書,還未來得及全展開,掃了幾眼,便遽然變色。那信使還來不及驚訝,便看 見郗嘉賓咬著牙,將信紙撕碎。那紙片飄散了落到地上,陳林眼尖,隱約看到到了幾個字 ,拼湊起來,似乎是「方欲共獎王室,脩復園陵」云云。 這一下連陳林的臉色也變了。他家老爺向來昧於情勢,卻未想糊塗至此!大司馬桓溫正在 籌措北伐,郗家坐鎮京口要衝,統領徐州雄兵,向來是他所不樂見的。桓文常云:「京口 酒可飲,兵可用。」深不欲郗愔居之。桓溫覬覦徐州的兵力,郗愔若不寄上這麼一封信, 顧及郗嘉賓正在他手下做參軍,或許還不至於太快行動。可這一封信的內容,擺明了認為 自己和桓溫平起平坐,對於如今位高權重亦手遮天的桓溫而言,又怎麼能夠忍受!若這封 信當真交到桓溫手裡……陳林臉色發白,不敢想像。 他遲疑的輕聲問道:「信……是不送了?還是……」 郗嘉賓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將那一堆碎紙推在一塊兒,然後說:「這些拿去投火裡燒了 。你替我拿紙筆來。」 一室墨香,伴隨著紙頁焚燒的一兩聲霹啪。郗愔的字是有名的,他少時師從衛夫人,早年 還曾勝過王羲之,草隸體別具一格。郗嘉賓的字是和他學的,所以凝神運筆,竟也維妙維 肖。只是每一次重新蘸墨的時候,那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都不免有些顫抖。 當年其祖父郗鑒,帥徐州流民兵平王敦之亂有功,都督徐、兗、青三州諸軍事、究州刺史 、假節,又為斷亂臣蘇峻軍糧,靜鎮京口。從此之後,郗家長年在此經營,京口,便是郗 家最後的根基所在。 斷尾求生,大抵如是。 海西公太和四年春,三月,大司馬桓溫請與徐、兗二州刺史郗愔、江州刺史桓沖、豫州刺 史袁真等伐燕。後溫得愔箋,自陳非將帥才,不堪軍旅,老病,乞閑地自養,勸溫并領己 之所統。溫得箋大喜,即轉愔冠軍將軍、會稽內史,溫自領徐、兗二州刺史。夏,四 月,庚戌,溫帥步騎五萬發姑孰。 那是發兵前夕,郗嘉賓外出辦完事,匆匆趕回平西將軍府。還未來得及去見桓溫,便有傳 令的軍士來扣門,說是桓公讓他過去。 郗嘉賓心思轉了幾轉,還在暗自琢磨不定,那傳令兵卻貼近了小聲的說: 「大司馬面色不豫,郗大人,您還是小心一點來得好。」 夜色漸深,他拉開門,便看見那人側對著門口,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有些森然也 有些寂寥。 「明公。」 他袖手而立,看見桓溫轉過身來,臉上陰晴不定。一張信紙被擲到地上,上面是熟悉的字 跡。「這是怎麼回事?」 郗嘉賓咬緊了下唇,一語不發。 「你這麼做又有什麼意思?我不是讓你去勸你父親?他若是不願意,為何不直說!既然你 父親不是自願交出兵權,你讓我這樣,和強取豪奪又有什麼分別?你可知天下人該是怎樣 說我!」 「明公!」 郗嘉賓正色道: 「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君不見宋襄之仁,而致泓水之敗;句踐 臥薪,終而復國。成大業者,又豈為虛名所累!」 桓溫站起身來,暴躁的來回踱步,來回幾次,終於面色不善的冷哼道:「這件事就算了。 」 他揮了揮手就想讓郗嘉賓退下,卻見那人拱手而立,不卑不亢,不依不撓: 「還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再次提醒明公:我隨謝掾北去勘查地形,發現汴水甚淺,難以容納 大型船隻。我軍若自袞州北上伐燕,征途遙遠,汴水又淺,恐怕水路運輸難以暢通,還望 明公三思。」 郗嘉賓退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盡了。府裡廊腰縵迴,筆直的梁柱上已經点上照明的火把 ,光影綽綽的,勾勒出一人倚柱而站的輪廓。那人站在那裡,涼涼的飄來一句:「看來你 的意見並沒有被採納,是嗎?」 那人還穿著白日方便騎馬的輕便裝束,玄黑的衣裳襯得領子格外雪白。郗嘉賓停下了腳步 ,瞥了他一眼,難得拉下臉,冷冷的說:「特地守在這裡,謝掾還真是好興致。」 說完這一句,他便頭也不回的走了,留下身後的謝玄,不覺下意識的皺起眉頭。 他站在外邊,隱隱約約聽到屋子裡邊的紛爭,但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只隱約覺 得事情不大妙。桓溫沒有將郗嘉賓的話放在心上,又或者,刻意不從。六月,辛丑,大軍 至金鄉。天氣乾旱,水道乾涸,桓溫命令冠軍將軍毛虎生,在鉅野開鑿三百里河道,引汶 水與清水會合。東晉的水軍由清水入黃河,船隻前後相連,隊伍被拖的極長,足足有幾百 里。 郗嘉賓說:「從清水進入黃河,難以運輸糧食。如果賊寇不交戰,運輸通道被截斷,又未 必能從敵方手中奪取糧食,當中的危險難以估計。倒不如率領全軍直驅鄴城,彼畏桓公之 名,必望風逃潰,北歸遼、羯。此時若對方出戰,則戰事便可立見分曉。又如果他們並未 潰逃,而是緊閉鄴城,守而不攻,那麼在這炎熱的夏天,他們的目的必然難以達到功效, 因為百姓分部在四野,將會全部為我們所有,這樣一來,易水以南的地區,必將拱手請求 為晉國效命。但恐明公已為此計輕率冒險,勝負難料,那麼,為求穩妥,就不如駐紮在黃 河、濟水一帶,控制漕運,俟資儲充備,至來夏乃進兵;雖然時間看來較遲些,但只要成 功就行了。若捨此二策,軍隊連綿幾百里地北上,則進不能速決,退卻必定要出差錯,良 時也要匱乏。賊寇利用如此情勢拖延時間,漸及秋冬,水更澀滯。且北土早寒,三軍裘褐 者少,恐於時所憂,非獨無食而已。」 這一番話說的至情至理,就是謝玄自己,想上三天,也未必有如此周全。但奇怪的是一向 事事與郗嘉賓商議的桓溫,卻反常的豪不考慮他的提議。後來的人們常以郗嘉賓此趟北征 的發言肯定甚至褒獎其軍事才能,可那些總已經太晚了。 戰爭總是這樣的。從來沒有什麼是必勝的途徑和手段,所有人能做的都只是少錯。道路多 歧,陷阱暗藏,卻只有一條通往成功,往往一個有意或無意的閃失,你便和勝利錯肩而過 ,並且再無聚首的可能了。 那是桓溫的第三次北伐,也是最後一次。那次北伐最後在枋頭的戰役,晉軍大敗,桓溫原 本如日中天的聲名受到無可挽回重創。到後來,行廢立,求九錫,那都是後來的事情了。 大公子死了。 陳林將這件事情告訴郗愔的時候,郗愔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就像毫不悲傷一樣,只是對 他說,殯斂的時候可以提醒他。 那一天的天空是陰沉而濃重的灰,像是隨時都會下起雨來。陳林陪著郗愔前往參加殯斂。 郗嘉賓生前交遊廣闊,在場弔唁的人不少,可看到了郗愔,大家便不覺讓出一條道來。這 個六十餘歲的老人,在來的路途中他還步履穩健,甚至不要人攙扶,可現在,他卻顫抖著 ,跌跌撞撞向前行去,到了靈堂前,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痛哭起來。 父父,子子。 是不是誰說,人不是哪吒,怎麼可能剔骨還父,剔肉還母,乾乾淨淨去了,不帶一絲牽念 。為人子,十月懷胎,哺育拉拔,父母深恩,一出生就積欠,一輩子也不可能還得完。 陳林在一旁默默站著,想起了大公子的好,想起了老爺的痛,不由得心下慘然。自從那一 天得知郗嘉賓去世的消息以後,表面上並為如何悲傷,只是懨懨的,逐漸有些飲食不進了 。待得那一箱謀反的文書送來,郗愔大為震怒,說:「小子恨不早死邪!」可當那王子敬 兄弟,身為郗愔外甥,卻一反大公子還在的時候,在拜訪時殷勤守禮,而是儀容輕慢,來 去匆匆,郗愔終於忍不住慨然恨曰:「使嘉賓不死,鼠輩安敢爾!」也說不出來究竟是憤 恨多些,又或是悲愴多些。 這一對父子,一個心疼對方的木訥笨拙,一個卻心痛自己的沒能引他上正途。他們互相想 為對方好,卻總也不肯明說。陳林恍恍惚惚的,彷彿看見這兩個人,一個笑著說,不要緊 的,父親,這些骯髒的事情我來做;一個流著淚說咬著牙說,我才不在乎郗家的命運怎麼 樣,我只要你好好的,行事坦蕩,就可以了。 你要過得好好的。 郗愔嘶啞著聲音哭暈過去了,現場引起了一陣騷動。陳林連忙指揮人手,手忙腳亂的將老 爺扶去安歇。出靈堂的時候,他隱隱約約看到一個人,白領黑衣,遠遠的站在路邊,既不 進去也不離開。 下雨了。 細雨濛濛的飄落,一點一點,浸濕衣料。雨絲沾在臉上,匯集成水珠,順著脖頸,滑入領 口,讓人不得不覺得有些冷。謝玄渾身一顫,卻沒有移開步子。 起柩。漫長的送葬隊伍沉穩而篤定的向郊野行去。輓郎在低低的吟誦輓歌:彼蒼者天,殲 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那聲音壓抑著,迴盪著,低沉沉的,一如那陰鬱的天幕。 隊伍遠了,他卻沒有跟去,只是低著頭,默默的站在那裡,默默的去想一個人。 這個人。這人是個世俗中人,可他在乎的卻不是名與利。他曾經因為厭惡郗愔納聚歛財, 日散千金,將家中所有財物盡數送人。他曾經無比接近權力的巔峰,可他一死,郗家就算 是徹徹底底的敗了。 他似乎還是不能完全弄懂這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中國書法拿字比人的德行,唐朝竇臮在《 述書賦》裡面說「景興當年,曷雲世乏。正草輕利,脫略古法。跡因心而謂何,為吏士之 所多。惜森然之俊爽,嗟薎爾於中和」他是不會知道了。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幾件舊事。 郗嘉賓當年曾欽崇釋道安德問,餉米千斛,修書累紙,意寄殷勤。又每聞欲高尚隱退者, 輒為辦百萬資,並為造立居宇。當時他總不明白,為什麼那個人要為了這些隱遁山林的人 那樣盡心盡力,殷勤備至。 現在想來,大抵是因為那是他一個永遠不能實現的夢罷。 暢遊山水,與世無爭。 -全文完- ........................................................................... 其實是作業(吐血) 本來該寫的是歷史小說,不過劇情時在太無聊了,所以我就想,寫的爽最重要, 於是他就忽然變成了極度清水的耽美小說。 主CP其實是郗愔和郗嘉賓,突發CP發生在我把謝安改成謝玄的時候(謝玄和郗嘉賓),隱 藏CP是桓溫跟郗嘉賓,就是入幕之賓的那個典故的那對。 書桌上堆滿了的資治通鑑、世說新語、白版戶、古文觀止、三國演義跟詩經終於可以收起 來了。恭喜我終於脫離趕稿人生。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32.98.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