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明如同以往坐在床上安靜地等著。
不知道為什麼,今晚時間的流動似乎特別漫長。
當房門被開啓的瞬間,明臉上露出了燦爛無比的笑容;可是當他看清來人的
臉孔時,原本驚喜的表情變得慘白。
男人看到他蒼白的面容,勾起一抹諷刺的冷笑,「怎麼?你以為看到的會是
夏海嗎?」
他知道了!
明瞪大了眼,毫無血色的臉透出許久未現的驚恐表情。
「不要傷害海!求求你——」
男人將手上的蠟燭放到床頭櫃上,輕蔑地笑了,「你還有時間在乎別人?我
應該告訴過你,任何人如果誤入這個房間,都不准和他們交談吧?你違背了我的
命令,我該怎麼懲罰你好呢?」
「你怎麼對我都無所謂!但是不要傷害他,他是個好人,拜託你——」
「嗯……夏海確實是個好孩子,就因為你而毀了他,實在不值得啊……不過
這一切本就因你而起,一切的罪,本來就該由你承受。」
男人冷酷地說完,下了最後一道命令:「脫衣服,轉過身去趴好!」
明順從地背過身,然後脫下上衣,露出光裸的背部。
男人冷哼一聲,跟著鞭子就無情地打在明傷痕累累的背脊,但是這次的長鞭
不同以往,而是像荊棘一樣佈滿了小刺,扎疼了明的肌膚。
明咬牙承受著痛楚,他的額上佈滿了冷汗,但是卻沒有喊一聲痛。
這次的鞭打似乎比往常的時間都要久,就在明快要承受不住,幾乎要失去意
識的同時,男人收回了鞭子,然後他拿起蠟燭,將融化的蠟油滴在明血肉糢糊、
無一塊完好肌膚的背上。
「嗚嗚……」明強忍著,卻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嗚咽。
男人聽到他的哭泣似乎滿意了,他語氣冰冷地說:「你的海已經死了,你再
也看不到他了。」
聽到這句話,明錯愕地回過頭,他不在乎這個動作帶給自己的疼痛,他近乎
咆哮地質問:「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海沒有做錯任何事——」
男人冰冷地打斷他的話,「他唯一的過錯就是遇見了你。因為你是你母親的
孩子——那個不可饒恕的女人的孩子——」
男人憤怒地搧了明一巴掌,力道重得明當場就昏死過去。等到男人稍微恢復
神智後,他才冷漠地瞥了地上宛若死屍般可怖的軀體一眼,而後轉身離去。
明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許一天,也許兩天,又或許十天。
醒來時,他只感受到背部傳來無比的劇痛,他幾乎是一爬起來就跌趴了回去。
僕人似乎是幫他清洗過身體了,他已被人抱到床上,而且是背部朝上,可能是不
想讓他的傷口再惡化吧。
不過,就和從前一樣,男人沒有找來醫生為他治療。
不知道這次要多久才會復原呢?一個月?兩個月?撐得到下次男人再來找他
嗎?
其實什麼時候好都無所謂,只要能再見到海,那就好了。
明並不相信男人說的話。從夏海說過的話來推測,夏海的父親和男人的關係
應該不錯,男人不可能就這麼殺死友人的兒子。所以,那應該只是男人說來欺騙
他的話,男人只是想讓他的精神崩潰而已。
明原本是這麼堅信著。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夏海都不曾再來找他。
明清醒後約莫五天,僕人才又開始帶他去上課。從那日開始,明一天一天數
著日子,到今天已經是第十二天了,可是夏海卻不曾出現過。
難道真如男人所言,他殺死了海?
不可能的!應該不可能的,男人不會這麼做的——
可是如果夏海還活著,為什麼不來找他?
他是不是交到新朋友,然後就忘記他了?
不會的!海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會這麼做的……
那麼,海是真的死了?
明越想越不安,難道從此以後又是他自己一個人了嗎?
被關在這個漆黑的世界,絕望而死——
黑暗中,明揚起一抹哀戚的笑容。
這個世界果然沒有奇蹟。
至少在他的世界裡,不曾出現過。
於是明不再等待。
不再思考。
不再進食。
不再睡覺。
這些事情已經沒有意義了,他知道身處於黑暗的自己會走向哪裡。
不需要太久時間,這個黑暗的世界、這副殘破的軀體,都會結束。
僕人得知他的狀況後並未向上通報,因為在眾人眼裡,他從來都不重要。
這樣也好。彷彿靜止的時間裡,黑暗的房間坐著一具破敗的人形,這裡已經
沒有靈魂了。
曾經有的,如今徒剩空殼。
明睜著空茫的雙眼,震動的牆壁晃過他失焦的雙眸,他沒有動。
突然,「牆壁」破裂了,月光透了進來,熟悉的身影映入明的眼簾,明眨了
眨眼,人影迅速衝向前抱住他,驚喜地喊:「明!我終於見到你了!」
透過肌膚傳來的溫暖讓明回過了神,渙散的雙眸開始凝聚焦點。明以為不存
在、長期以來被封死的窗戶被撞開,抱著他的人好溫暖,是活人的溫度;那個他
原以為不是死了就是遺忘他的人,從來不曾拋棄他。
儘管背部的傷因為夏海的擁抱又裂開了,明也不在乎,他伸手回抱他,低啞
地說:「你來了……我等了你好久……」
夏海鬆了手,「對不起,因為我開學了,不能天天來找你。之前來的時候,
發現房間換了鎖,我之前撿到的鑰匙打不開了。後來我找到了旁邊的窗戶,可是
試了好多次都弄不開,這次總算成功了。放你一個人在黑暗裡這麼久,對不起。」
明搖了搖頭,「沒關係,只要你來了就好了。」
「明,你怎麼變得這麼瘦啊?你以前本來就很瘦了,現在根本只剩下骨頭了
吧?你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啊?」夏海皺著眉問。
剛剛他抱著明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抱到一副骷髏呢!
「嗯……」明淡淡應了聲,沒有回答。
雖然看到夏海很開心,可是他好累,身體已經撐到極限了。
他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進食、也沒有合眼了,何況他的身體還帶著傷,極度
虛弱——
他必須休息了。如果他想活下去,如果他還想看見夏海,他就必須休息。
可是……好不容易海來找他了,他不想睡,一睡起來海不見了怎麼辦?
察覺到明的異狀,夏海探手扶起明的臉,蹙眉道:「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我扶你到床上去睡好不好?」
明搖頭,「不要。我一睡,醒來就看不到你了。」
「我會一直在這裡陪你,直到你醒來,這樣好不好?」
明還是搖頭,「我想和你說說話……」
「這樣啊……」夏海沈吟了會兒,「可是你不睡不行啊。」黑眼圈這麼重,
肯定是好幾天沒睡了,「不然你先睡一下,一會兒我再叫你,等你有精神了就
和你聊天,這樣呢?」
明點了點頭,然後就安心地倒在夏海懷裡,沈沈睡去。
夏海愛憐地輕撫明憔悴的臉容,而後手滑到他的背部,輕輕拍撫。
可是他的手才輕觸到明的背部,隨即發現掌下一片溼黏。他疑惑地頓了下,
攤開手掌。微弱的月光照在他染滿鮮血的手心上,駭得他幾乎失聲尖叫。
他的目光移向明的背部,只見明穿在身上的純白襯衫被鮮血染上一片刺目的
紅,他皺了皺眉,動作輕柔地將明的身體側翻,再小心翼翼地解了明襯衫上的鈕
釦,脫下那件血紅的白襯衫,解開纏繞在他身上的繃帶。
當那條染血的繃帶離開明的後背時,夏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白皙得幾乎透明的肌膚上縱橫交織佈滿了可怖的鞭痕,一股股赤蠕翻捲的皮
肉下是幾乎腐爛的血肉,原本幾條較輕微的、已開始收口的傷口又迸裂滲血;幾
條鞭勢較重的,甚至可以隱約看到血糊糊的骨頭。一片血肉模糊中,還有幾處被
蠟油燒傷的痕跡,整片背部就像一塊被剁碎的豆腐一樣,根本找不出半處完好的
地方來。
夏海以手捂唇,努力克制自己幾欲出口的驚呼,卻壓抑不了內心高漲翻騰的
怒意與眼中不停滑落的淚水。
稍微穩定自己的情緒之後,夏海抬手抹去了淚水,思索著該如何幫明療傷才
好。他環顧四周,發現這間房間除了一張床和一個床頭櫃之外什麼也沒有。
拉開床頭櫃,發現裡面空無一物,可沒有繃帶和傷藥,他就沒辦法為明包紮
傷口。
實在想不出其它方法,夏海只好將自己身上穿的內衣撕成布條,簡單地為明
將滲血的傷口重新包紮,然後再穿上襯衫。
等他完全包紮好之後,明依然熟睡著。夏海猜想明一定是很累了,不然自己
將他這般翻過來又折過去,他怎麼會完全沒有清醒的跡象?
夏海心疼地輕撫明沈睡的臉容,自己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到底是過著什麼
樣的生活,他完全無法想像。
究竟是怎樣心狠的人,才會將一個單純無辜的孩子折磨到這種程度?
還記得他第一次到書房裡找明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個年僅七歲的
瘦弱男孩。後來他才知道,明和自己同年。
會讓一個十歲的男孩看起來只有七歲的原因是什麼?
若不是這男孩先天身體就差,就是他後天營養不良。原因是哪一個,夏海不
用想也知道是後者。
將他鎖進不見天日的黑暗中,讓他吃冷掉的飯菜,不讓他接觸任何人,甚至
還將他打成這樣……夏海回想著方才那怵目驚心的畫面,新傷舊痕交錯,腐爛的
血肉看得出傷口根本沒有好好經過處理,只是隨便包紮,放任它更加惡化……
夏海咬了咬牙,克制著自己因為憤怒到極點而微微顫抖的身體。
他原以為,明是這棟房子裡某個僕人的孩子,因為不放心明一個人待在家裡
或是其他因素才偷偷把明藏在這裡;但如今想來應該不是這樣。
父母也許會教訓孩子,但是打到這種程度已經是虐待了,更何況明背部的傷
很明顯從未經過治療,放任他死亡的意味不言而喻。
夏海想起他和明第一次相遇的時候,明曾問:「能不能——帶我一起走?」
還有,每次提起無道叔的時候,明退得毫無血色的臉,隱隱顫抖的身體,幾
乎連話都說不順的恐懼音調……
難道,長期將明困在黑暗中,對明施虐的人就是——
夏海幾乎不敢相信那個答案,可那又是唯一可能的答案。
只有這個家的主人,才有權力將明鎖在這裡,對他施暴卻沒有人敢通報,還
讓明恐懼得完全放棄逃脫的意圖。
但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明?他和明根本毫無關係不是嗎?
夏海皺著眉,怎麼想也想不出個理由來,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將睡
夢中的明喚醒。
明睜開朦朧的雙眼,在對上夏海那雙盛滿悲傷、憤怒與哀憐的黑眸時,他整
個人都愣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低頭察看自己,在眼尾目光瞥見床邊那條染滿了血的繃帶時,他
就明白,夏海已經發現自己被鞭打的事了。
「明……告訴我,那個人……是無道叔嗎?」
「……嗯。」
夏海深吸了一口氣。即便理智很清楚這是唯一的答案,但是心理上還是很難
接受。那麼溫文儒雅的一個人,為什麼會做出這麼殘忍的事?
「不要問我為什麼。我不知道那個男人為什麼這麼恨我。」
「……你也不知道啊……」
兩人陷入一陣沈默。
明不知道夏海發現這件事之後會怎麼做。但是絕對不可能是帶他離開吧。
「算了。」夏海突然開口。
聽到他說出這兩個字,明的心重重震了一下。
果然……海也要離開我了嗎?
這麼麻煩的事,會想插手管的人本來就不多吧?
明黯下眼神,一雙黑眸空洞絕望,只覺得才稍稍溫暖的心此時如墜冰窟,不,
其實連冰冷都感覺不到了吧。
「這個問題就先別管了。重點是要先帶你離開……」夏海說到一半,卻因為
明一片空白的臉止住了話。
「明!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要逃就要快……」
逃?猛然聽到這個字,明困惑地抬眼。
你不是要丟下我不管了嗎?
見明還是不動作,夏海一把拉起明,卻不意牽扯到明的傷口,明痛呼了聲,
夏海趕緊鬆手,擔憂地問:「對不起、對不起!很痛嗎?」
明搖了搖頭,夏海這次動作輕柔地扶起他,可是體力虛弱的明卻連站穩身體
都做不到,更遑論逃跑了。
夏海皺了皺眉,他將明帶回床上,明以為他要丟下他了,連忙抓緊他的手,
夏海用另一隻手輕輕握住他的,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笑容。
「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夏海拿出手機,卻發現這裡收不到訊號。
「明,我出去打通電話把父親找來,你等我一下。」
明拉住他,搖頭,「我可以……和你一起走……」
「不行!」夏海直接地拒絕。「你現在的身體太虛弱了,我去把父親找來,
請他抱你去醫院。放心啦!我只是去外面打通電話而已,一會兒就回來了啊?」
「……」
「我一定會回來,然後帶你一起走!我絕不會拋下你不管的!」夏海保證。
明緩緩地放了手,眼神仍是惶惶不安地,「一定會回來?」
夏海飛快地在明的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後溫柔而堅定地說:「一定!」
明點了點頭,看著夏海翻身跳出窗外。
他會等夏海回來。
他相信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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