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晚上醒來的時候，夏海正坐在床沿睜著一雙黑眸看他。
身上汗溼的衣服已經換過，身體也不覺黏膩，大概是海幫自己擦了澡然後換
上睡衣的吧？這人對他還是這麼好……
見他醒了，夏海起身到了杯溫水給他，而後又轉去廚房端了碗清粥進來，示
意明吃下。明看著夏海手中冒著騰騰熱氣的碗，搖了搖頭，「我吃不下。」
「多少吃一些，暖暖胃，空腹吃藥對身體不好。」
雖然夏海的語氣很溫和，明還是聽出了他話中的堅持。他接過碗，認命地吃
了起來。原本他沒什麼胃口，但是因為這碗粥的味道十分清淡爽口，一大碗粥讓
他吃到幾乎見底了才停下。
確定明是真的吃不下了，夏海才收回碗，順道問了句：「好吃嗎？」
明大力地點頭，夏海見他這麼捧場，低笑了起來。
「以前我生病的時候，母親都會親自煮粥給我吃，然後我的病情很快就會好
轉了。每次都如此，真的很神奇呢。」夏海將所剩無幾的粥擱置一旁，閒聊似的
說了起來。
「後來母親生病，我就想如果我也煮粥給她喝，她的病是不是也很快就會好
了？可惜我每次煮都失敗，不是熬到鍋底燒焦，就是水放太多煮得太稀，最後還
是母親拖著病體一步一步教會我熬這碗粥的。我嘗試了好幾十次，才能熬出和母
親的粥同樣的味道。最後一次我熬粥給母親喝的時候，她摸著我的頭誇獎我好厲
害，還稱讚我熬的粥比她的還好喝。只可惜，我煮的粥沒有母親的那麼神奇，那
日過後三天，她就病逝了。」
「海……」明望著夏海漾著淡淡哀傷的面容，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是夏海第一次提起母親的事。之前明只從夏叔那裡得知海的母親是因病去
世，因為不想勾起海痛苦的過往，所以他不曾過問。今天海卻主動提起了，是代
表他信任自己、願意對他敞開心房嗎？
「那年我九歲，母親的離世讓我悲傷了很久，直到一年過後，情緒才稍微平
復。但是，也僅僅到不會流露哀慟的程度而已。我的心裡還是很難過，每次一看
到屬於母親的位置空了下來，就會覺得很難受。真正讓我放下那件事，是在遇到
你之後。」
「……我？」
「是啊，你。」夏海漾開溫柔的笑，伸手輕撫明稍稍降溫的臉頰。「母親去
世後，父親雖然已盡量抽出時間來陪我，但他還是有公司的責任要扛，不能只顧
著安慰我，更何況他自己也心傷難平。我一直覺得自己身旁空蕩蕩的少了個人，
雖然有父親、有朋友，但是沒有人能取代母親。」
「這一點，我也一樣不是嗎？」
「嗯。可是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強烈被需要的人。第一次，有人無條件地
將信任交到我手上；第一次，有人用全心信賴的眼神看著我；第一次，有人讓我
覺得，自己被依賴、被需要。每次當我傷心難過的時候，就會想到有一個人需要
我照顧、需要我陪伴，讓我好滿足。
「我知道，你一直害怕自己太依賴我，會造成我的困擾。可是正因為你需要
我，才讓我在那段時間無暇細想失去的哀痛，只想著怎麼做才能抹去你眼中的孤
寂，怎麼做才能讓你笑得好開心？」夏海輕柔地說，接著語氣一沈，帶著被隱瞞
的不悅與悲傷，譴責似的問：「可是，你最近卻開始躲我，連生病這麼嚴重的事
也不告訴我？」
「我沒有躲你……我們不是天天一起上課、一起排戲嗎？」明心虛地反駁。
「你的人是沒有躲我，可是你的眼神、你的心呢？」夏海氣悶地揚高聲音問
，「今天早上我就注意到你的神情很不對勁，你明明不舒服為什麼還說沒事？醫
生說你連夜來都沒睡好，疲勞過度導致身體虛弱，加上抑鬱積累、情緒不穩，才
會生病發燒！你一個人睡不著為什麼不說？之前我問你在煩惱什麼你也不肯講，
什麼時候開始你變得這麼不信任我了？我喜歡你依賴我、什麼事都告訴我、一個
眼神就讓我看出你在想什麼……而不是像現在一樣什麼都不肯說、不願直視我、
什麼事都往心裡藏！」
明凝視夏海憤怒裡藏著受傷的眼神，心裡也很難受。他也不想這樣啊，可是
、可是他煩惱的事情，卻又是他怎麼也說不出口的……
「對不起。我只是想……我應該獨立一點，才說要一個人睡。想說一開始多
少會有些不習慣，久了就不會了，才沒告訴你。」明撒了小謊。
「那生病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夏海的聲音依舊不悅。
「說了你們一定會不讓我上台。候補演員的台詞和動作也不知道練熟了沒，
要是演出失敗不是很糟嗎？」他可沒忘記對羅賽爾的承諾，而且，他也不想讓
人取代自己的位置站在夏海身旁。「如果服藥的話，又會出現嗜睡之類的副作
用，我的腦袋已經夠昏沈了，不需要再來一顆藥丸幫助我昏睡在舞台上。」
「……你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有身為班級一份子的榮耀感了？身體和演出，想
也知道是你的身體重要啊！」夏海生氣地低吼，「你知不知道發現你直冒冷汗、
步伐不穩、體溫高燙的時候，我有多擔心？我好怕你和母親一樣，不說一聲就倒
在我眼前……」
看著夏海黯然神傷的表情，明趕緊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後不
會了，我不知道我生病的事會讓你這麼擔心，我以後不會再瞞你了！」當然，只
限於身體不舒服的時候盡到告知義務，其他不能說的話還是放在心裡就好。
「……也不會再避開我了？」
明窒了一下，然後點頭。這個羅賽爾答應會幫他的，所以以後應該正視海也
不會洩露出心事吧？
「你答應我的，可別忘了。」夏海嚴肅地說。
「知道了。」他答應他，除了和「喜歡他」有關的事，他都不會瞞他。
得到他的承諾，夏海終於再展笑顏。他拿起床頭櫃的藥遞給明，語調又恢復
溫柔，「時間差不多了，可以吃藥了。」
「……我覺得我現在好很多了啊。你煮的粥有達到你母親的神奇效果。」明
皺著鼻子小聲地說，暗示夏海他可以不用吃藥了。
夏海失笑，「感謝你的讚美。但我小時候可是很乖地按時服藥，從沒耍賴過
哦！神奇效果是心理作用，會讓心情變好，但是生病不吃藥會好得慢。何況你睡
著的時候我已經餵你吃過一次藥了，藥裡面含有抗生素，不吃完足夠份量的話容
易產生抗藥性。」
說到餵藥，早上的那幕情景驀地浮現腦海，明的臉又熱了起來。
「你怎麼臉又紅了？還在燒嗎？」夏海俯首抵著他的額測量溫度，然後疑惑
地問：「奇怪，沒有變燙啊？」
你再繼續靠下去，等一下就會很燙了！
明困窘地推開夏海，搶過藥包一口吞下，然後喘著氣說：「我要休息了，你
也快回去睡吧！折騰了一天不累嗎？」
「回去？」夏海挑眉，「你都病成這樣了，我可能放心讓你一個人睡嗎？到
時候沒睡好病情又加重，不是更糟糕？」
「可是我都生病了，這樣應該很好睡，一個人也……」在夏海凌厲的目光下
，明很識相地把「沒問題」三個字吞回去，改口：「我知道了。可是你和我一起
睡的話，我怕你會被我傳染……」
「不會有事的。我會坐在這邊陪著你，你快睡吧，別想太多了。」
「……你要陪我到什麼時候？」
總不會以後都一起睡了吧？那不是又回到原點了嗎？
「至少到你痊癒為止。」
明聞言暗暗鬆了口氣，可是心裡又忍不住有些失望。
夏海不知道他內心的失落，只看見他的眉稍微鬆了些，不禁苦笑，「你就這
麼不想我陪著你？」以前那麼黏人，現在卻老是避著他，這人到底是怎麼了？
明搖頭，「……我很喜歡你陪我，你特地煮粥給我吃我很開心，我只是覺得
，我不能總是賴在你身邊、讓你照顧。」
夏海看著明低垂的腦袋，輕輕嘆了口氣。
好半晌，他才開口：「明，照顧你我一點都不覺得麻煩。有時候，我還希望
你可以更任性一點。」夏海頓了頓，發現自己表達得似乎不太好，又加了句：「
先說清楚，故意隱瞞我、對我說謊是欺騙，不是任性，我最討厭別人欺騙我了。」
「……可是你對我已經很好了啊，我哪需要再向你提出什麼任性的要求？」
夏海輕笑，溫柔地抱住他，「那就多依賴我一點，好嗎？」
可以嗎？可以再多依賴他一點、再任性一點嗎？
明被夏海溫暖的氣息包圍著，泛寒的身體也漸漸暖了起來。他將頭輕輕倚在
夏海的頸窩處，緩緩閉上了眼。
他知道他不該繼續依賴海、也不該再任性下去，可是，只要再給他一點時間
就好。
再一會兒就好。
等他病好了，他就會放掉這樣的溫柔，努力習慣……
只有一個人的夜晚。
ＸＸＸ
一星期後，明的感冒終於痊癒了。
其實四天前就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比較容易疲累、偶爾會輕咳個兩聲而
已。明覺得自己不需要夏海夜裡再睡在他身邊了，夏海卻很堅持要等到他痊癒才
要回房去睡。夏海不肯退讓，明也只能妥協，讓夏海在他房間多睡幾天。
只是在三天之後，房裡又只剩下他一個人時，恐懼和寂寞又開始困擾著明。
擔心再這樣下去夏海會強迫自己和他一起睡，明開始每天運動，做一些耗費
體力和精神的事，希望能幫助自己入眠。
一個月之後，明總算習慣夜裡只有自己一人的寂靜，而雖然不到一沾枕就入
眠的程度，也終於能順利在半小時內睡著了。
另一方面，羅賽爾也遵守之前的諾言，盡心教導明如何隱藏自己的情緒不讓
夏海發現。
朋友間不會出現過分親暱的肢體動作，輕拍肩膀、勾肩搭背可以；擁抱要視
情況而定；手牽手是女生才會有的動作，男生做會很奇怪；親吻是大忌，即使額
頭或臉頰都不可以，嘴唇更是絕對禁止，就算衝動再強都要忍住，因為一旦吻下
去就很難找理由搪塞，更何況你臨機應變、胡亂瞎掰的功力太差, 想矇混過去幾
乎是不可能。
目光不能一天到晚定在夏海身上，不然每次他一轉頭看你，發現你也正望著
他，次數多了他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你的感情很有可能被他發現。還有，人在慌
亂的時候眼神最容易洩露心事。若是他突然看向你，你覺得被他發現你在注意他
就會開始緊張，那你的眼神就會藏不住情緒。但是你也不能突然低下目光或別開
眼神，這樣他也會感到很疑惑。你必須要鎮定，態度自然、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
就好。不過，最好的方法就是克制自己的目光不要放在他身上，杜絕任何眼神交
會時被發現的可能。
再來就是說話的語氣和態度。朋友之間說話閒聊點到為止，不要探究得太深
入，尤其是關於異性交往之類的話題，除非他主動詢求你的意見，不然不要一天
到晚追問進展。說話的語氣也很重要，失落、嫉妒的情緒很容易反映在口氣上，
你要特別注意。態度盡量輕鬆自然，不要流露太多情感。關心的方式有很多種，
語言和表情是最容易讓人察覺的，所以你不想讓他發現的話，就用行動默默守著
他，記得不要做的太明顯。
最後一件事，不要突然疏遠他。慢慢拉開距離，畫出界限，他才不會覺得奇
怪，也比較不會受傷。只要這些你都有做到，應該就沒問題了。
羅賽爾說的話明記得很牢，但是實行上卻有一些困難。
因為夏海似乎已經很習慣對他做出一些比較親暱的動作，以前的明也不覺得
這樣有任何不妥，現在突然躲開不是很奇怪？
羅賽爾聽了他的煩惱，就說：「你不要露出脆弱無助的表情，他就不會突然
抱住你了。」
他有露出脆弱無助的表情嗎？
明縱然困惑，仍是學著收斂自己在夏海面前過於豐富的表情。時間久了，雖
然不似面對其他人那般冷漠，但是他的表情變化還是淡了許多。
而不知是年歲漸長，還是羅賽爾的方法真的奏效，夏海確實很少再抱住他，
而親吻額頭的舉動更是不曾再做了。
再來就是眼神交會的問題了。雖然他已經盡量克制，但是目光有時候就是很
難控制地會飄到夏海身上去。所幸不期然被發現的時候，羅賽爾會立刻跑來和他
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
而最困難的部份就是態度和說話的語氣。
畢竟長時間以來他都是這樣和夏海相處，一時之間要他改變態度，他也不知
道該怎麼做才好。
怎麼做才是對的？一般的朋友都怎麼相處？明根本就毫無概念。
既然不知道該怎麼做，那就找個對象仿效吧——這麼想的明，在沒有其他選
擇的情況下，決定以羅賽爾為範本，好好學習對待朋友應有的態度和語氣。
長時間訓練下來，原本不善言辭的明變得伶牙俐齒，更學會如何用損人的風
涼語氣和玩笑的話語掩飾自己的真心，也懂得如何裝出無所謂的表情藏起自己受
傷時的脆弱。
起初夏海還有些驚異明的轉變，習慣之後也只是笑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認為明只是和羅賽爾相處久了，連說話的語氣也染上了幾分相似的調調。
時間就這樣靜靜地流逝，轉眼間，兩年半的時光就從指縫間滑過，等明回過
神來的時候，他已經習慣那縈繞胸臆間的淡淡酸楚，也學會不去在意了。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他幾乎真的以為，自己已經將這份感情深埋於心
底、永遠沈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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