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情纏
「…嗚吼…」孫絲娘口中發出奇異的聲響，好似人的哀嚎，又似野獸的
咆哮。薄弱的神智無法使她分辨來人是友是敵，只是覺得對方阻止了她
，便是不懷好意。
只見她口中向著二人疾噴出一道細如絲線的黑色毒液，身處半空中的二
人不慌不忙的避開，而那青衣人優雅的向空高舉起手中摺扇。
「雷！」
隨著青衣人的話語，庭院上空頓時聚了濃厚的雲，雲波翻騰，跟著一道
天雷閃著青白的光芒從雲中劈下，打在那蜘蛛精的背上。
孫絲娘一陣慘嚎，然而法術還沒結束。
被雷擊中的身軀上浮出一道泛光的法印，隨著光芒的浮現，地上又從孫
絲娘周圍的五個角落竄出五道雷光，道道都打在孫絲娘身上。
孫絲娘受不住雷擊，終於倒在地上，背上的法印再一次泛光，卻是那法
印化成了雷，直接打進孫絲娘體內。
孫絲娘慘叫一聲，就這樣以人頭蛛身的模樣昏死過去。
「朱丹。」
青衣人在一旁對付蜘蛛精，玄衣人則是飄然落到朱丹身旁，為朱丹除去
了包裹他的蛛絲。
朱丹的內丹尚未被孫絲娘吞下，落在一旁，玄衣人將內丹取了來，重新
置回朱丹體內，同時施起回肌生肉的法術，玉手微微綻光，凡手掌光芒
所到之處，傷口皆快速的癒合。
「…仙長……。」朱丹感激的看著為他治傷的玄衣人。
「叫我墨玄就好。你耗力過多，我還得引些靈氣到你體內，否則你待會
就無法維持人身了。」墨玄一邊說著，一邊以食指點在朱丹眉目中間，
將自身靈氣渡給朱丹。
暖意緩緩的流遍朱丹四肢，朱丹徐吐了口氣，終於恢復過來。
「多謝仙長伸出援手，不然朱丹恐怕今日就要死在這孫絲娘手下了。」
「要謝就謝胡公子吧。」墨玄淡淡說道。
「謝我做什麼？」青衣人見孫絲娘已然昏迷，施施然來到這二人身旁。
墨玄瞄了他一眼，續說道：「若不是你特地邀了我到京裡來，怎能這麼
順手的救了朱丹？」
「哈哈…再怎麼說，朱丹都是我狐族子弟呀。」胡公子拿著摺扇在嘴上
虛點了幾下，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模樣。
其實二人是因為要赴牡丹仙子的品酒宴才會到京中來，然而離品酒宴的
開始還有幾天，胡公子卻是拉著仙友硬是在今日進京，只是因為他算到
朱丹今晚有難，特地來這一趟。
「多謝長老。」
胡公子只笑不語的看著朱丹，最後只是搖了搖頭，並未再說些什麼。
「胡公子，那孫絲娘怎樣了？」墨玄見那倒臥在地的龐大蛛身，眼裡閃
著一絲同情問道。
「我的五雷正心法不是用來殺妖的，只是藉此將法力打進體內，令其恢
復神智。她此時只是暫時昏迷，身體與腹中胎兒並無大礙。」
「長老，這孫絲娘濫用術法，吸人生氣以供己用，您為什麼不將她正法
？」朱丹急問。朱丹想起躺在床上昏睡的單清，又想到了他們之前碰見
的那位道長，再想起了孫家大少。
那位被請進孫府的道長肯定是在不知不覺中被孫絲娘吸了精氣，同時又
下了術法，當日才會進了孫府後成了瘋瘋顛顛的模樣。孫家大少臥病在
床，與孫絲娘也絕對脫不了干係。
修道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做出有違天和之事，然而孫絲娘連吸了這麼多人
精氣，已經被朱丹歸於妖孽，死有餘辜。
「啊~~！」
朱丹正想勸胡公子除去孫絲娘時，庭院中卻傳來一聲無論如何都不應該
在此時出現的驚呼。
那聲驚叫聽來實在太過可怖，像是有人在一瞬間心臟崩解開來，濃濃的
恐懼與痛楚同時交雜，尖銳而短促。
只是一剎那間的事，那驚叫結束的很快，就像有人突然捂上了那發聲之
人的嘴，聲音嗄然而止。
朱丹回頭一望，終於看到了是誰發出那聲音。
一個蒼白且瘦弱的男人正倚著不遠之處的廊柱，一雙眼睛暴突盯著那倒
在庭中的巨大蜘蛛。男人微張著嘴，臉孔因為他所見到的而恐懼的扭曲
，而此時他的眼神已經失去光采，正緩緩的往後仰倒，跟著只聽見物體
落地的聲音，男人已經倒在地上，再也沒有動彈。
墨玄眼神一斂，身形一消一現，已經來到那男子身旁，只是看了一眼，
便搖了搖頭。
「…相公？」孫絲娘不知何時已然清醒，當她睜眼見到那倒地的男人時
，不敢置信的顫聲發語。
「…相公？相公？」她掙扎著爬起身來。適才被胡公子的九雷正心法打
過後，那瘋狂的模樣已不復見，明顯是從乍然恢復原形的狂亂中清醒過
來了。她重新化為人身，跌跌撞撞的衝到那男人身旁，按著他的脈搏又
低下頭去聽他的呼吸，最後露出絕望的神色，趴在那男人身上哀哀哭泣
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相公…相公…」
朱丹見孫絲娘這樣悲慟的模樣，心中一片茫然。
那倒在地上的男人就是孫絲娘的丈夫孫大少爺嗎？
乍見之時，可以看出那男人雖然病瘦了不少，但依稀可以看出未病之前
的容貌，似乎也是頗為瀟灑，然而臥病多時後，只留下那雙眼睛還帶著
些許神采。只是當那孫大少爺在見到孫絲娘的原形時，那眼裡的神采頓
時換上無盡的驚恐，跟著便失去了生命的光彩，扭曲的臉龐也無法再讓
他回復，就這樣活生生的被自己妻子的原形嚇死。
然而更讓朱丹驚訝的是，他一直以為孫絲娘對孫大少爺是不懷好意，嫁
入孫家只是要藉機吸人生氣，是那種嗜殺的妖物。
但如今看她髮髻散亂，哀痛欲絕的口呼相公，又似乎是真心愛著那孫大
少爺，沒有半分作假……。
難道孫大少爺的病不是她弄的？他誤會了？
不，不可能，看她對單清做了什麼？證據俱全，又有哪裡誤會她了？
朱丹此時想上前去喝斥那孫絲娘不要在那惺惺作態，但見她慟哭的模樣
，又遲遲走不上去，只是立在原處，心中五味紛雜，同時一股不安如煙
縷般纏繞心頭，勒得他心慌。
孫絲娘哭得幾近崩潰。她沒有想到一醒來就見到相公死去的屍身，同時
看情形，似乎是因為見到她露出的原形，被她活活嚇死的。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有沒有人……可以救活她家相公……？
孫絲娘哀痛中幾乎忘了一旁還有人在，待她正在想著是否有方法救活自
家相公時，她突然想起適才出現的墨玄與胡公子來。
「仙長…仙長…！」她終於從喪夫之痛中暫時脫離，把一腔希望全託在
這兩名仙人身上。
她抬頭環視，見墨玄就站在她面前不遠，當下一個伸手，拉住了墨玄的
衣角，跪在地上懇求：「仙長，絲娘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該吸人生氣
，…但我家相公是無辜的，求仙長大發慈悲救他回陽！」
墨玄聽完她的請求後，搖了搖頭。
「我們二人都做不到。妳家相公是受驚而死，三魂七魄都已散去。我們
可以救人於傷重之際，病危之時，只要那人尚存一口氣在，救人都不是
問題。但妳家相公已然死絕，我們無法起死回生……就算是仙人，也有
能做與不能做的事……」
生死定律是不能隨意更改的，更何況是讓一個已死之人再度復活？
當年之所以能救朱丹恩人，完全是因為當時朱丹恩人尚有一息之氣，尚
未死絕，但如今這孫絲娘的丈夫魂魄已然離身，下了幽渺地府，縱使仙
術通天也不能亂了生死之輪。
「…絲…絲娘可以下地府搶回我家相公的魂魄……」
「痴兒！虧妳還是修道之人，竟然不知生死之限嗎？」胡公子在孫絲娘
後頭斥道。
墨玄看著孫絲娘垂淚面孔，再勸道：「姑且不論其他，妳想下地府搶人
，也得看看自己的情況。難道……妳不要妳腹中胎兒了嗎？那是妳與妳
相公的孩子，不是嗎？」
孫絲娘被他這麼一提，怔怔的摸著自個兒的肚子，珠淚直落。
是呀……她還有孩子…這是她與相公盼望了許久的孩子……這是花了她
許多心神，又愛又恨的孩子……
「……若是……當初不懷上這孩子……是不是一切就會不同了呢？」孫
絲娘一手按著腹部，一邊看著相公，喃喃說道。
「若是妳當初能克制情慾…又何來今日這場情劫？」胡公子負手而立。
「……仙長啊……當時又怎知他便是我命中冤家呢……這也是修道中的
災劫吧……當我見到他迷路在山林間時，不忍見他一個富家公子被山中
豺狼吞噬，好心收容了他一夜。因為怕他被我驚嚇，我特地化成了人形
，將修煉的洞府化成一處民宅，對他說我是因為家道中落，父母雙亡，
不得已只好獨自一人住在郊外……我原先對他並無任何感覺，可是……
」孫絲娘回想起當時，緩緩道出當日情景。
絲娘本是一隻修煉八百餘年的蜘蛛精，數百年來她在山中潛心修道，從
未傷過任何性命，也未曾與人有過交集。
那日只是在瞑坐時感到有人闖進了山林間，似乎正被野獸追趕，基於慈
悲之心，便暗中施法為那人趕走了獸群，並化成女身，打算收容那人一
晚再送他下山。
只是啊…只是，在二人雙目交集的那一瞬間，就像是一粒細石投進了靜
潭中，令絲娘數百年來平靜的心湖起了絲絲漣漪。
或許是久未接觸到人，絲娘對這無意中闖進山林裡的孫家少爺很有好感
，而那孫家少爺打從初見時起，目光就從未離開過絲娘身上。
只是一夜，絲娘便已動了凡心動了情，而她卻不自知。
待得她發覺時，那心那情再也無法收回，也取不回過往的心靜，只因心
中住了一個孫家少爺。
當那孫家少爺求絲娘與他一同下山時，絲娘本還有一絲猶豫，但見到他
深情款款的模樣後，終於下了決心。
就算不能成仙又如何？所謂只羨鴛鴦不羨仙，凡人的生活與情愛在當時
比任何事物都更能吸引絲娘。
憑她八百多年的修行，相信要在人群中生活，也不是什麼難事，只要不
露出原形維持著人身，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她就這樣與孫家少爺一同下山，然後嫁進了孫府。
孫家少爺待她極好，二人婚後柔情蜜意的模樣羨煞不少旁人，不久絲娘
懷了身孕，夫妻間更是如膠似漆，片刻不離。
然而絲娘很快就發現不妥的地方。
腹中的孩子同時混雜了人與妖的血緣，出世時長相必然會有異於常人之
處，那時候，該如何是好？
她當時便決定將自己的修行儘可能的渡到腹中胎兒體內，讓胎兒以人形
出世。縱使這麼做會令她元氣大傷，但為了孩子，為了相公，絲娘毫不
猶豫的將自己一半以上的法力全給了孩子，僅僅留下一半不到的法力。
本以為這麼一來事情就全部解決，但所有的開端卻正是由此而起。
胎兒不斷的吸取絲娘體內修行，隨著胎兒的成長，絲娘感到她的法力不
斷減弱，身子也開始受到影響，到了後來，她發覺除了她以外，與她同
床共枕的相公身子竟也一天天的消瘦下去，到最後病得幾乎無法起身。
她這才發現因為自己修行的減低，她慢慢地無力控制自己身為蜘蛛的本
能，竟在不知不覺中吸取了枕邊人的生氣。
母蜘蛛要誕下後代時，會吃掉與其交配的公蜘蛛，增加生產時的體力。
她想到此處，知道再這麼下去，她所深愛的丈夫會因她而死，便開始酌
量吸取府內其他人的生氣，好讓自己的身體不再因為虛弱而吸走丈夫的
生氣，於是孫府每人身上都被孫絲娘暗暗沾了蛛絲，生氣便一點一滴的
傳進孫絲娘體內，而孫府上下也因此常常傳出身體微恙之事。
大少爺臥病在床，府中僕役又是小病不斷，孫老爺以為是自家府邸招來
了什麼穢氣，找了一個道士進府驅邪。
那道士倒也還有些本事，一進孫府就察覺到孫絲娘的妖氣，孫絲娘不讓
那道士再查出任何事，便毫不客氣的先下手為強，不但吸走了道士大半
的生氣，並且施法將道士弄傻，暗中操縱，這才出現了單清與朱丹當日
所見那個瘋瘋顛顛又渾渾噩噩，狀似無神的傀儡道士。
「……我見到你家公子時，發現他身上的生氣較尋常人要多出許多……
我在孫府裡能收集的生氣有限，不能讓我停止吸取丈夫的精氣，所以我
開始想找外頭的人…你家公子便是我找的第一人……多了他一人的生氣
後，我家相公果然有了起色，他今天傍晚甚至能夠起身陪我一塊用餐…
…」絲娘愛憐的撫著孫少爺冰冷的臉龐。
纖手輕輕掩過那雙圓睜的死目，當玉手滑下的時候，孫少爺原本大大睜
著的眼睛已然閉上，扭曲的臉頰也恢復了平緩和順，除去那毫無生氣的
膚色，就像是一個人躺在那裡睡覺似的。
「……唉……你還是死了，我還是害死了你……不是因為我取了你的生
氣，而是我的原形將你活活嚇死……瞞你是我不對，我也知道我的原形
在你們凡人眼中是何等醜陋可怖，可你認不出我嗎？還是說…你無法接
受那樣的我……？人與妖……終究是不同的……」孫絲娘對著丈夫的屍
身緩緩問道。
朱丹見她那副模樣，心中打了個冷顫。
他怕的是孫絲娘的深情，怕的是孫絲娘此時平靜的神色，尤其當他見到
孫絲娘的俏臉上突然現出一陣詭異的冷藍色，又突然恢復玉白的面孔時
，朱丹真是要從心裡冷到頭腳上了。
墨玄與胡公子在一旁都見著了，也知道孫絲娘做了什麼，但他們都無法
阻止。
她的心意已決。
仙人不能讓死人復活，也無法以仙術更改他人的心志。
仙人不能做的事……其實很多……。
墨玄伸指同樣在孫絲娘眉間點了一下，對她說道：「這樣，可以讓妳這
段期間內再也無需吸取活人生氣，即便孩子出生之後，妳還是能維持人
形……」
孫絲娘終於露出一絲暗淡的笑意。
「多謝仙長……」她向墨玄深深一拜。
「那孫絲娘……會怎樣呢？」朱丹怯怯的問著身旁的二位仙長。
胡公子與墨玄帶著他離開了孫家庭院，離去之時，朱丹回頭望了孫絲娘
一眼，只見她仍呆坐在孫少爺身旁，似乎已與周遭隔絕，圍繞她的是完
全的靜寂。
朱丹想起了墨玄在孫絲娘眉間的那一點，如今仍然想不透墨玄那樣做是
什麼意思，眼裡帶著疑問，轉到了墨玄身上。
然而回答他的不是墨玄，卻是身著青衣的胡公子。
「孫絲娘把全身精氣及內丹全給了她腹中胎兒。她的孩子可以順利以人
形出世，不會顯露妖性，然而她的孩子誕生那日，也就是她命絕之時。
」
朱丹大驚。「為什麼？」
「她把自己生命的精華全灌注在胎兒身上，那胎兒便成了她性命之所在
，也變相的成為她的內丹，一但離體，不就等於將她的性命與內丹全帶
出了體外？如此她還能不死？墨玄離去之前是將法力注入她體內，讓她
生下孩子後不會恢復原形，依然能夠以人身模樣死去。」
「她…為何要這麼做？」為何…為何……？
胡公子銳眼一掃，反問朱丹：「那…明知技不如人，你今晚又為何要
到孫家去呢？」
「我……我是為了……」朱丹語窒。他…他只是…為了單清……。
墨玄也知道朱丹是為了誰，見朱丹遲遲接不下口，悠悠嘆道：「世間多
痴心，仙亦回無力，情雖傷人多，卻道終無悔。」
轉眼間，三人已回到了少陀寺，出現在單清房內。
單清仍睡在床上，朱丹只見那原本附在單清胸前的蛛絲已然斷裂，顯見
單清已經恢復，再無大礙，心安之餘，忘了旁邊還有兩位仙長，一時欣
喜之情表露無遺。
「…朱丹，今日那孫絲娘的事，希望你不要忘了…」胡公子終究是出言
提醒了他。
就像當頭傾下一盆冰水，朱丹回頭默默望著兩位仙長。
墨玄與胡公子並未多言，身形緩緩淡散，頃刻間便已不見蹤影，不知往
何方去了。
隔日，孫府傳出孫家少爺暴斃一事，數月之後，再傳孫絲娘生下一子，
而她卻因難產死去，屍身與孫家少爺同葬一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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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精不是壞人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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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快樂時，深察你的內心吧。
你必會發現，只有那曾令你悲傷的，正給你快樂。
當你悲傷時，深察你的內心吧。
你必會明白，事實上你正為曾給你快樂的事物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