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提著簡單的行李,葉正雲回到了老家。
在去過黎樹昌的婚禮後,他發覺,一直逃避的過去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撲
了上來,他再也無法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必須面對心底最深處的傷口。
因此,他向K請了假,然後南下,回到了家。
仍是熟悉的道路,轉角的地方,有一家雜貨店,再走個一公尺,可以看
到一家早餐店,從前上學時都會在這裡買早餐帶到學校吃的。再往前的
人家,院子裡養了條狗,每次經過時就會狂吠起來……聽到狗的吠叫聲
,他笑了。
身體雖然熟悉,但心裡卻有種陌生的感覺,似乎……自己已經數十年沒
回來似的……明明離開還不到一年時間呀!
他走到了家門口,看到了這個從小住到大的家,如今鐵門深鎖,冷冷清
清,再也沒有一絲人的氣味。
最後一次來,是約莫半年前的事了,那時看到的,是一樓的客廳裡設了
靈堂,上頭擺了父母的黑白遺照,在黃菊花裝飾的牌板後面,隱約可以
看到露出的棺木一角……
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心裡又是一痛。他走到門前,輕輕的觸碰著鎖住的
鐵門,心裡百味雜陳。
「正雲,你是正雲厚?」混雜著國、台語,隔壁走出了一個穿汗衫的老
人家。
「陳伯,丟啦(對啦),我是正雲。」他以台語應對著。
「你是跑去哪裡啦!你父母過身啊你栽某(你父母過世了你知道嗎)?
」這個與葉家做了二十多年鄰居,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長輩氣急敗壞的說
著。
「我栽(我知道)。」
「你栽(你知道)!你栽哪某等來拜(你知道怎麼沒回來拜)!」聽到
這邊,陳伯更生氣了,扯著嗓子就罵了起來。
正雲任他罵著,臉上的表情始終放不開。
「你底家蛋我(你在這等我)!」叨唸了一堆,陳伯氣呼呼的看了他一
眼後,踩著拖鞋往家裡走去,再出來時,手裡拿了一個牛皮紙袋及一串
鑰匙,用力的往他手裡一放。
看清了手上的是家裡頭的鑰匙,正雲驚訝的看著陳伯。
「你厝的敏件(你家的東西),穩都幫你收起來啊(我們都幫你收起來
了),地契、房契攏底唉抓落啊來底(地契、房契都在紙袋裡頭),你
點點。」搖了搖頭,似乎是交代了這些後,就沒什麼好說的,陳伯轉頭
就走。
「陳伯,我爸媽……」他們葬在哪裡?
聽出了他想問的,陳伯又進到屋裡,拿了一張單子出來。那赫然是一張
靈骨塔的廣告單。
「底這間啦(在這間啦)!你去門來底唉人都知(你去問裡面的人就知
道)。」像是感傷,陳伯垂下了眉目,垮了肩,喃喃自語的說著:「鷹
驟想你(他們很想你),去看鷹馬厚(去看他們也好)……」
拈著這張廣告單,不住飄揚,不知是風的吹拂,還是他手的顫抖……。
決定先來見見父母,於是他來到了廣告上的地址,問了管理人員,調出
資料後,知道父母的遺骨所在,就跟著人員來到塔內。
「就是這兩個了!」管理人帶著他找到靈位後就走了。
確認了上頭就是雙親的名字,他的眼眶紅了。
「爸…媽…」
想著眼前這兩個小小的骨灰罈,裡頭竟是自己最親的親人,曾經,他們
會說話,會動,會笑,會生氣,自己還曾被其中一人吼著:我沒你這個
兒子。
但如今,他們卻待在這小小的罈裡,再也……見不到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從不希望變成這樣的……」在心中,他不知說
了多少次對不起,卻總是開不了口,一直想當面說的道歉,終於在父母
面前說出來了,只是,這樣的道歉,是不是來得太遲了?
閉上眼睛,淚水在臉上流著,寂靜的建築內迴盪著一聲聲的對不起……
好不容易祭拜完父母,步出了靈堂,外頭耀眼的陽光刺得他哭紅的雙眼
睜不開來。
也許是哭得太久了,他頭痛的倚在牆上,一陣陣的疲累感湧上全身。
「先生,沒事吧?」一個長髮及腰的女孩走過來,撐著傘為他遮去陽光
。
「我沒事。」
「那邊的樹蔭底下有椅子,我扶你過去那邊坐,好嗎?」不知什麼緣故
,她竟對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男人如此關心。
仔細看清了她的臉,不知為何,總有種奇異的熟悉感,因此,他回答:
「不用了,我自己走過去就好。」
兩人就這樣亦步亦趨的走到樹下坐著。
大概是看到了他的眼睛紅腫,女孩走向洗手間,回來時,手上多了一條
沾濕的手帕,遞給他說:「敷在眼睛上,會舒服一點。」
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好意,令他覺得很不自在,但看到了她的笑容,正雲
便伸手接過手帕,依言照做。
「你是來祭拜你父母的?」女孩問著,聲音輕柔,有著穩重。
「對。」
「我是來這裡祭拜我姑丈一家的。」
「一家?」聽到這句話,他拿下了眼上的手帕,好奇的問著。
「對。我姑丈、姑姑、表姐,一家三口。他們幾年前搭飛機出國時,遇
上了空難,全家都過世了。」她看著前頭的建築,在那裡面擺放了許多
骨灰,裡頭也包括了她所說的姑丈一家人。
「今天是他們的祭日,家裡只有我有空,所以由我來上香。他們的骨灰
,原本是放置在另一家裡頭的,但那一家管理不好,所以我們便決定把
他們遷到這裡來,希望他們能住得高興。」
「死去的人,也會有感覺嗎?」
高興?死人也會感到高興?他不懂靈異之事,也不明白死後的世界,但
仍是好奇。死後,仍會有喜怒哀樂嗎?那爸媽呢?
他們到現在還不能原諒他吧?
「當然,僅管我們感覺不到他們,但他們仍是關心著我們的。」
「妳見過?」
「見過!我表姐就曾經出現救了我一命呢!」女孩這樣說著。
想起了過去常做的惡夢,夢到父母全身血淋淋的責備著他,正雲就不自
禁的說:「那麼,也許我爸媽是恨我的吧!」
「你父母不愛你嗎?」
「我是他們的獨子,從小可以說要什麼有什麼,他們愛我,幾乎可以說
是到了溺愛的地步。」他義正嚴詞的反駁。爸媽怎麼可能不愛他呢?
「那你怎麼說他們恨你呢?」女孩回問。
「因為…我做了件事,令他們失望,顏面全失,最後還拋下他們不管…
…辛苦養大的兒子這樣對他們,他們會不恨我嗎?」不知不覺地,他說
出了自己的心情。有時候,一些心事無法對親近的人說,但對著陌生人
,卻很容易開口,因為彼此不認識,反而沒有負擔,說過就好。
「你以前沒犯過錯嗎?」女孩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怎麼可能?」
「你父母都原諒你了嗎?」
「僅管犯錯時,他們都會生氣,有時候捉起棍子打人,但最後都會原諒
我。」
想起小時候,父親發現他做錯事時,提著棍子打人的情景,葉正雲懷念
的笑了。
「你愛你父母嗎?」
「當然。」那是他的雙親,怎能不愛?若不是因為愛他們,心裡的自責
又怎麼會這麼深?
「那你怎麼可以這樣污蔑他們?」女孩的臉色帶著肅重。
被這話一講,正雲不禁震了一下。
污蔑?他從沒想過污蔑自己的父母。
「你說你是獨子,可想而知,你爸媽一定是把所有的關愛都放在你身上
,就算你做了錯事,生過氣後,還是捨不得你這個兒子的吧!愛你都來
不及了,又怎麼可能會恨你呢?你說你爸媽恨你,不是對他們的污蔑嗎
?」
「可是,他們…總是在夢裡,說我不應該拋下他們,讓他們死去……。
」他有點恍惚。
「只要是愛孩子的父母,都會希望自己的孩子快快樂樂的,怎麼可能去
做這種事?不是有『傷在兒身,痛在娘心』這句話嗎?只要兒女過得高
興,父母就很欣慰了,怎麼可能還讓自己的孩子痛苦?我想,他們應該
早就原諒你了吧!」
「他們……?!」被她這麼一說,腦裡的迷惘頓時散去。
「…兒子一離開,兩個人都不對勁了,平時也恍恍惚惚的……」這是他
看到父母靈堂時,鄰居說的話。
「…鷹驟想你(他們很想你)…」這是陳伯說的話。
「…他們應該早就原諒你了…」這是女孩說的。
是啊!父母所期望的,不過是見到自己而已。儘管當初信誓旦旦的說不
認自己這個兒子,但離去後,他們是想念自己的,心裡其實早有了妥協
吧?
怎麼可能恨呢?父母對自己,只有愛啊!
他們向來只希望兒子快快樂樂的,只要自己皺了皺眉,都會令他們心焦
,又怎麼可能會希望自個兒的孩子,生不如死?
他們不會要他做什麼贖罪、補償。那常是子女自覺對不起父母,所做的
功夫,父母想看的,不過是孩子的快樂與幸福……。
不過是希望我快樂與幸福呵……
心裡最深的死結,就這樣緩緩鬆開了,胸口滿溢對父母的愛,令他感覺
雙親好像就在身邊,將他從黑暗的深谷裡拉了上來,回到了有光的世界
。
女孩悄悄的離開了,留下他獨自坐在椅上。
陽光透過樹間,篩落在他身上,晶瑩的淚水從掌縫中流出。
打理完老家,打開台北家門,是一個令他驚訝的人在等著他。
「你來了……」正雲見到黎樹昌就坐在客廳裡等他回來……就像那天夜
晚,那天說要跟他分手的夜晚。
一樣是剛從老家回來,一樣是坐在沙發上,一樣的姿勢,等著他。
「正雲……我……」黎樹昌也不知要從那裡開口。
兩人之間只是令人難堪的沈默,最後是正雲打破了這局面。
「我去幫你拿點喝的。」
拿了幾罐冰箱裡的飲料,放在他的面前,正雲也坐了下來。
「你來有什麼事嗎?」
奇異的,當初在婚禮上見到他時,心裡那心痛、背叛的感覺還是有著…
…但已不再那樣痛徹心扉。對他的愛淡了吧!因為對他的愛淡薄了,所
以恨也就逐漸消失了,他居然可以平靜的面對他。
「你那天,為什麼要參加我的婚禮?」黎樹昌難安的問。
看著他侷促的表情,正雲突然體悟到他心裡所想的。
他以為我是想把他搶回來,要去破壞他的婚姻?
「那天會在那裡見到你,純粹是個意外。我事前並不知道那是你的婚宴
。」現在回想,織田的刺激療法,雖然粗暴又疼痛,卻很有效……現在
的心境跟那天一比,完全兩樣。
「我…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可是,再怎麼樣,我爸媽只有我一個兒子
,我家在商界上名聲也很大,如果讓人知道他們唯一的兒子是個同性戀
,他們會受不了的,所以,無論如何,我一定得結婚的……可是,你放
心,我們私底下還是可以來往的……」黎樹昌急急的說著。
「夠了。」後面的幾句話,已經徹底的毀了他對黎樹昌的回憶。
他的理智可以接受黎樹昌的背叛,畢竟,那是正常的,有誰願意因為同
性戀的身份而遭人鄙視呢?黎樹昌不過是逃離罷了。但他剛剛最後的幾
句話,卻讓正雲無法忍受,他要的感情,不是這樣的……原來,黎樹昌
並不瞭解他……。
「正雲……?」
「你跟你太太上過床了?」據他所知,黎樹昌以前也同他一樣,交過一
兩個女朋友作為煙幕彈,但是始終沒做愛。
「…上過了,可是,抱著女人實在很難受,但是,為了生小孩,又不得
不抱……」他支著頭,慢慢的說著。雖然勉強和太太做了愛,讓旁邊的
人以為自己正常,但事後他常偷偷摸摸的跑到Gay Bar去,找個男人歡
愛一番。每當這種時候,他常會想起葉正雲。
長嘆一聲,正雲明白兩人再也不可能了。最起碼,自己已經不可能再和
黎樹昌在一起了。
「你回去吧!你太太在家裡等你,不是嗎?對她好一點,畢竟,她太無
辜了……」先生是個同性戀,做太太的,都無法忍受的吧?
「正雲!?」
「我們已經分手了,再談也沒用了,你現在有你的家庭與責任,那才是
你該面對的……不要再來了!」
「你叫我不要再來了?你……我知道了,你現在有了別的男人,所以就
不想再見到我了,對不對?是那個綠眼睛的?」黎樹昌不敢相信他居然
會對他說這種話,他一直相信葉正雲還是愛著他的,但聽到這些話,又
大出意料。很自然的,他就想到了婚禮上,織田抱著葉正雲的畫面。
「織田?織田他……只是個朋友……」要說是單純的朋友,還真是有點
說不出口……畢竟…兩個人不知道睡過幾次了…。現在想起過去的行徑
,正雲有點難以啟齒。
「朋友?只是朋友的話,幹嘛要吞吞吐吐的?」不敢相信他居然這麼快
就移情別戀,黎樹昌發起脾氣來。
「你們都已經分手了,Louis找個新的愛人也不為過呀!」織田懶懶的倚
在門口說著。
「織田!?」完全沒發現他是什麼時候進門的,正雲看到他走向自己,
然後抱著自己就是一記長吻。知道他是故意演給黎樹昌看的,正雲也就
由著他做了。
「你們……」黎樹昌看著兩人接吻,心裡很不是滋味。
意猶未竟的離開正雲的唇,織田對著黎樹昌說:「你選了女人,拋下
Louis,還巴望他為你守身如玉?是男人的話,心胸就放開點吧!乖乖的
離開,回去你老婆那裡。」
黎樹昌看到正雲撇過頭去,顯然已經不想再跟他說什麼了。
事已至此,他終於明白,兩人已經不可能再在一起。
「正雲,我還是愛著你的。」臨走前,他這樣說著。
「我已經,不再愛你了……」正雲沒有看他。這話,要是在之前說出,
他可能還會投向他的懷裡,但如今……。
「回去吧,你選擇了結婚,選擇了欺暪,就繼續瞞騙下去吧!別讓你的
父母及太太傷心。」讓父母傷心,是他一直最過意不去的,不希望再有
另一家的父母也遭到同樣的處境。
然而,選擇了欺暪的黎樹昌,今後勢必得不斷的欺騙下去,在現實裡頭
,扮演著與其性向不符的角色,小心翼翼的,一輩子在意著外人的眼光
,不露出馬腳,辛苦的活下去了……這是,何等的悲哀呀!
是一種揮別過去的哀愁籠罩著他,正雲突然想起曾經看過的詩句。
是拜倫的詩吧,忘了是那一首,他只記起了詩中的片斷。
你我秘密地相會--
我又默默地悲傷,
你竟然把我欺騙,
你的心終於遺忘。
如果很多年以後,
我們又偶然會面,
我將要怎樣招呼你?
只有含著淚,默默無言。
隨著他離去的關門聲,正雲告別了過去那股悲傷。將來,即使再見到了
他,自己也不會再介意了吧。
終於,風輕雲淡。
--
冷冷的秋 是做夢的好季節
我在夢裡遨遊
請別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