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
玄衣飄飄,如一抹流動的夜色。墨玄在黃昏時分來至一處城鎮。
他從未預定下任何目的地,只是走走停停,那個方向有感覺便往哪處去。
這一日亦不例外。
憑著莫名的感應,來到一處別業門前。
一頂軟轎正停在階前,門內有人出來迎接。
「秦總管。」那抬轎的轎夫是這樣稱呼迎接之人。
那秦總管生得偉岸,一派正氣,觀其面相,實在不像是屈居人下的僕役。
只見他走到轎前,恭恭敬敬的將轎中人迎了出來。
出來的是一名錦衣公子,清逸的容顏帶著些許蒼白,明顯是個身子不太好的
人。
只見那公子伸出的手看來也是無力細弱的,腳步也有些踉蹌,好不容易出了
轎,卻又突然摀著嘴,顯然難受的緊。
「少爺!」秦總管走上前來,扶著他的肩。
那錦衣公子搖了搖頭,以手勢示意將他扶進門。
只是向外頭的轎夫吩咐了幾句,秦總管便忙不迭的將他口中的少爺小心送進
了府。
墨玄將這景像全收在眼底,看著。
待得那些僕人全進了府,紅漆的門合了起來,他仍在看著。
他在看,那大門石獅空無一人的側旁。
「姑娘。」墨玄眼中,妙齡女子一襲湖綠,纖纖窈窈的斜倚著石獅,痴痴的
望著那關起的朱門。
聽得呼喚,女子回頭。
「你在叫我?」
「是。」
「你看得見我?」
「是。」
「你會收鬼嗎?」
「…會。」
「你要收我嗎?」
「不。」
「那就好。」語畢,女子又轉回頭呆望著那扇大門。
「姑娘,妳為何要附身於適才那名公子身上?」墨玄瞧得一清二楚。當那錦
衣公子從轎中出來時,那女子亦如影隨形的貼在那公子後頭出現;錦衣公子
臉露痛苦神色時,女子正把她的手放在他身上。
那公子的難受,是由這位已逝的小姐引起的。
「那人…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未婚夫。」女子並未回頭,只是瞧著那扇不
知何時會開啟的門。
「妳惦念他?」
「或許吧……」
「人鬼終究殊途,為何不離去?」
「因為,我在想一件事,想通了我才能走。」
「什麼事?」
「我是該成全呢?還是該報復?」
「為何這麼說?」墨玄溫柔的問。
女子終於回過頭來。
「我自小與表哥訂下了親事,兩年前不幸失怙,姨娘是位信人,並未因此解
了婚約,還把我接回了府裡照顧,打算十六歲時便讓我與表哥完婚。」至此
,女子幽幽的一嘆。
「似乎天下的女子都是這般的,嫁人生子,天經地義,所以,我乖乖的聽從
了姨娘的話,在府內準備著我的嫁衣,一針一線的,什麼也不想,只是等,
等著成親的日子到來。」
「表哥與我感情不錯,日子平平淡淡的過,我也以為這樣…就可以了……可
是……」女子回想起了那一日。
只是心血來潮,真的。
沒有告訴任何人,想做些與平常不同的事,所以,她丟下閨秀舉止,偷偷摸
摸的躲著僕人在這間早已熟悉的府邸內穿梭。
那種感覺真是刺激,最起碼,對她而言,是的。
她甚至翻了她過去從不敢翻的牆,翻進了表哥的書齋院中。
這裡向來安靜,少有人走動,怕擾了表哥讀書的清靜,當讀書時,每次都是
秦總管帶著膳食進來親自服侍。
秦總管只比表哥大了兩歲,過去是表哥的貼身僕役,後來姨丈見他精明,便
把他提拔成總管,只是秦總管對表哥仍是忠心耿耿,表哥身邊的事常常仍是
要他服侍。
他待在府中的時間,比她還久;待在表哥身邊的時間,比她還多;對表哥的
喜好,只怕…也比她更熟。
「少爺,還疼嗎?」
「…沒關係了……」
秦總管與表哥的聲音從窗格傳出了來。此時院裡四下無人,沒有秦總管與表
哥的吩咐,任何人都不會隨便進入,所以她大著膽子,踏上石頭攀著窗沿望
進書齋裡。
書齋裡除了書,還有一張簡單的軟床,是讓表哥讀書累了過夜時用的。
此時,表哥躺在上頭,秦總管也躺在一旁,兩人身上竟只合披了一件單衣,
其餘的衣物散在周圍,而秦總管正摟著他。
暗暗抽了口氣,沒敢發出聲音。她從不知道男人也可以有冶艷的神色,然而
除了這樣,在秦總管懷裡的表哥,還能怎麼形容?
那向來足不出戶看來虛弱的表哥,將他少見陽光的白皙手掌放在秦總管腰間
,臉上是滿足的愉悅。
「…少爺。」秦總管喚道。
「在這兒你還喚我少爺嗎?」
「卿……」那是表哥的名,秦總管喚來極盡纏綿。
「嗯…」表哥倚在秦總管懷裡。
「表小姐就快滿十六了…」懷中人僵了一下。
「是…」
那表示,成親的日子快到了。
「你要…離開我嗎?」
「我能留下嗎?」秦總管苦澀的問。
「我希望你留下……我不能沒有你……」表哥哽咽的聲語裡,是苦苦的哀求
。
「…我很痛苦…」秦總管道。
「我何嘗不然?」
話語終止於膠合的雙唇。
她腦中一片白茫,只是痴痴的望著二人貼合的身形發怔,直到腳下石塊不穩
的搖晃了一下,她驚呼出聲為止。
「表妹?!」兩個男人驚慌的互扶著彼此起身,看向發出聲響的方位。
表哥見到是她,除了慌張,還有歉意,還有懇求,還有許許多多說不出的
東西。
「表小姐!」「表妹!」
不顧後頭二人的呼喊,她跑了。飛快的,甚至連腳下的狀況都無暇注意,
然後,在後院的大湖邊,一個失足,她落了水。
湖水上飄著她淡綠的衣袖與烏黑的髮。
「表哥很愧疚,他認為我是因撞見了那景像,所以尋了短見。其實,那真的
只是意外……我死後,魂魄不知為何就是無法離去,我思前想後,最後才發
現,就是因為心裡放著表哥和秦總管這事,所以才離不開……」女子低著頭
,苦笑。
「妳覺得妳的死,是他們害的?」
「…不是,與表哥和秦總管無關的,是我大意落水…只怪我那時實在是太過
慌張,表哥他們沒有錯…沒有錯…。這些日子來,我總是跟在表哥身旁,看
著他和秦總管,知道他們確是真心,心裡的介意也就淡了。幾次想碰觸表哥
告訴他別太過自責,但…每次一接近,表哥就是一陣難受,今天也是如此…
…。」
「那位公子的身子虛,禁不起妳的陰氣,這是人鬼的差別所致,姑娘既是無
心之過,也就甭在意了。」
「唉…之前說什麼報復成全的,其實那根本無關緊要,我只是……捨不得離
開這個世間,想再多看看這紅花綠草的世界,不願這樣早就進了那深深幽冥
的地府……真有些怕呢…」長長一嘆,女子說著自嘲的笑了。
「以姑娘這樣善良的性子,不會見到那十八層地獄的可怕模樣。」墨玄笑
道。
「真的?」
「絕無虛言。」
「…太好了。那…是否可以請你幫個忙?」女子小心的問。
「樂意之至。」
「表哥,表哥。」幽幽的女聲在深夜裡聽來有些突兀,正睡在書房裡的男子
聽來這呼喚後,激動的從床上起身。
書齋門口是一抹淡淡的身影,只是隱約可見一個女子的輪廓,翠綠繡衣,雲
鬢金釵,不是他那落湖而逝的表妹是誰?
「表妹?!」男子乍見幽魂現身,心裡難免一陣驚懼,但沒多久時間他便坦
然而對。表妹的死,他有責任,就算她今晚是來索魂的,他也認了。
「…表哥,你莫要怕。我只是來告訴你,我的死,只是意外,不是你們兩的
錯,別再自責了。」女子輕輕一笑,就像生前的笑容一般,溫婉的,沒有一
絲責怪的神色。
「表妹?」不敢置信,那公子只穿著單衣,掀開被子,試著往那身影走去,
卻見到那幽魂往後一退。
「表哥,我把你當成親哥哥般看待,這些日子以來,容姨母收容,受你照顧
,妹妹我銘記在心,只是現下得離去了,只願你…往後事事順遂,能與秦總
管有個圓滿的結果……」
「表妹!表妹!!」他何嘗不珍視這乖巧善良的表妹?雖無男女之愛,卻也
有兄妹之情,如今她又對他道出這些話語,令他一時之間淚流滿面。
是他負了她,是他害了她,她怎能如此大度,什麼也不怨?
流著淚,公子顫著唇,抖著手,想伸手碰碰她,卻見她又往後飄退了幾步,
細聲道:「表哥,妹子是真無怨你之意,請你切莫再自責了。人鬼殊途,妹
妹不能久待,就此拜別。」
語畢,轉身移出書齋。公子想追上,卻不知為何,一步也不能動彈。
「表妹,表妹!」
「卿,卿,醒醒,你做夢了。」
秦總管原本是趴在書桌上睡的,半夜忽然聽到少爺在床上不斷呼叫,連忙搖
醒了他。
「…我……」
「你做夢了。」秦總管輕輕的撥開他汗溼的髮。
「做夢了?」公子摀著面,滿臉的淚沾了雙手。
「是呀。」
「不,不是。是表妹,表妹託夢來了。」
「表小姐?」秦總管一楞。
「她說,那是意外,與我們無關,要我…別自責,還說,願我們…圓滿…」
終於忍不住,倒進了心愛之人的懷裡,這麼久以來的愧疚,被這場夢撫平了
。
「…表小姐這麼對你說的?」
「嗯…」在秦總管懷中點點頭,跟著有些悶的聲音又傳了出來。「明天,我
想再去表妹的墳上一趟。」
「你今天才去過…」撫過懷中人蒼白的臉,憶起今天他下轎時無力難受的模
樣,不由得出聲試著阻止。
「我要去,一定得去。」
「…我陪你。」
「嗯…」
「安心了?」墨玄看著那女子幽魂站在窗口看著二人相擁的模樣。
女子終於回過頭來,釋懷一笑。
「虧你幫了我這個連託夢都不會的傻鬼。這下,我總算可以放心的走了。」
「我送妳一程。」長袖一揮,一道柔光罩住女子。
「…來世,我會有個好姻緣嗎?」就在身形漸淡時,那女子突然開口問了。
「會的,一定會的。」
「呵呵…」女子的笑聲未絕,芳魂已然離去,踏上早該踏上的地府之途。
墨玄瞧了瞧房內的二人,帶著淡笑,隨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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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冷的秋 是做夢的好季節
我在夢裡遨遊
請別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