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穿上文明的外衣,唱出柏拉圖戀情的高調,我依舊得承認我保留了男人百萬年
來遺傳至今的劣根性,為『性』而『愛』原始面。
如果只是單純的生理慾望該有多好?從下體焚燒到心靈的熱度讓我無論後來抱了幾
個女人都澆不熄。騙你騙他騙不了自己的心,我的確是從『張平』的身體開始有興
趣。
但,那又如何?
當『愛』這顆種子埋入心房萌芽時,會向上抽枝,會向下紮根,它越來越深、越來
越廣。當它抓握住所有的土壤,吸收盡所有的陽光,又何須在乎它是由腐臭的水溝中
漂流過來的?
我咒天咒地咒自己後,無奈地發現還是擺脫不了愛上他的事實。
因為我開始想念他。
先是身體與床上的動作,再來是聲音與臉孔,最後是那雙第一次看到便忘不了的憂鬱
眼眸,從外貌到內在,他逐步逐步地烙印在我腦中,
可別時容易,見時難。
雖然大哥不知道我已撞見了他們的情事,但還是防得很緊,我和張平明明住在同一個
屋簷下,卻連他的衣角都看不到。扳著指頭算算日子,大概至少有十天半個月沒見過
他了。
想見他的渴望越來越深,那道洪流幾乎快氾濫成災,淹蓋掉我腦中的全部思考。即使
想念對我真是種遙遠又陌生的情感……
我六歲起就被送到美國讀書,這麼小的孩子沒有爹娘的照料自然會鬧些彆扭,那時我
的性子可說是孤僻乖戾,每新來一個保母、女傭,沒兩天就被我整得扭起手絹兒,哭
著說要辭職不幹,因此家中的僕人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這情形直到我七年級,略
為懂事之後才逐漸改善。
就像馬路上的汽車一眨眼就呼嘯而過,在我成長的年歲裡,身旁的人替換的速度快得
讓我連面孔都認不清。由於我特殊的身分,大人皆小心翼翼地伺候我,而同齡玩伴則
不敢與我太接近,每個人臉上都覆了層面具,雖不是相同原因,各種表情卻一樣虛假
,我實在害怕也厭煩去記牢任何一抹不真切的影像。
但張平憂鬱的眼神卻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不思量,自難忘,午夜夢迴時那纖細的身
影便會緩緩向我走來。
「你,知道我的苦嗎?」
他很堅強,並沒有落淚,可眼底的悲傷卻似落葉凋零的北方深秋那般蕭瑟,我伸出雙
臂想將他擁在懷中,指甲卻總是掐入掌心肉裡,哪有什麼張平,這全是我的想念,睜
開眼他便消逝在無邊的黑暗裡,只留下我緊握的拳頭和自臉頰滑到嘴中,鹹得發澀的
滋味。
受不了這錐心噬骨的難過,我終於想了個法子。
「長六,你過來一下。」
我堆滿著笑,對院子裡整理花草的小夥子揮了揮手,他似乎常圍在大哥身邊,應該有
機會見到『他』,
「少爺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小的一定馬上給您辦!」長六誠惶誠恐地將剛抓過泥巴的
手往衣服上抹了抹,也咧開了一嘴參差不齊的黃牙齒。
「這個……」我拿了一只繡著對鳳凰的小錦袋,塞在長六的右手裡「幫我交給張平哥
。」
「這……」長六面露難色「不是小的不幫您,可周會長有交代過不能給張大爺任何別
人送的東西,您…...」
他還沒說完,我又抓住了長六左手,放上另一小包沉甸甸的東西。
「這個,是給你辛勞跑腿後,去外面買茶止渴用的。」我左手在那包東西上拍了拍
「若覺得不夠,事成之後,再來跟我多討些。」
長六的臉上又恢復了方才的喜悅。
「沒問題,小的這就給您去辦,辦完後,一定馬上回來向您報備。」
小夥子長腿一抬,跨了幾個大步,便消失在我視線裡。
我心裡也止不住那份雀躍與期待。
可期待越深,所得到的失落便越沉重。
「……他還是不肯收嗎?」
望著長六那灰頭土臉的沮喪表情,我也有點心灰意冷。
接連五六次,從鑲滿鑽的勞力士到亞曼尼的西裝,全都鎩羽而歸,即使我再鍥而不
捨,長六也跑的有點意興闌珊了。
「少爺,小的沒給您辦成事,也不好意思再收你什麼了,我看,就就此打住可好?」
那怎麼成!斷了長六這條線,又要到何處再去牽一條?我面皮上還算平靜,可心裡已
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度付好一陣子後,嘴角漾起淡淡笑容。
「也罷,我看他是不會收了。這幾趟也麻煩你跑了。」
「哪裡哪裡,這是小的該做的。」長六見我不再堅持,也鬆了一口氣。
「那這樣吧,你就隨便說說張平哥平日有什麼喜好或是習慣,什麼都可以,反正儘量
說,說完了我也就不再記掛這件事了。」
「您說的這倒好辦,我長六也算是在周會長面前跟前跟後有好一陣子了,而張大爺和
周會長算得上是形影不離,因此小的也粗淺知道他的一些脾性,例如……」
* * *
「大哥,你這兒有沒有哪位弟兄有閒又喜愛看戲的?我預定了騰慶樓裡的一個包廂
,上演的是『四郎探母』,可原要跟我一起去看的朋友臨時有事不能去了,我想想
包廂空著也挺可惜」,麻煩你幫我問問麼?」
張平素來不染情緒的眼裡登時起了波動,見他睜著一雙大眼睛朝大哥透出渴盼的眸
光,我便知道這著棋是走對了。
「張大爺平日節儉樸素,對什麼事都無慾無求。待在幫會時便一套長袍馬褂穿四季,
降雪了就再披上件棉襖禦寒。飲水粥飯也不講究,頂級龍井或是雜茶一壺他皆能入
口潤喉。而他為人更溫和謙讓,從沒見過他對任何人的刁難發過脾氣,老吃暗虧又
被佔便宜這點倒是讓周會長長訓誡他好些時辰。」
「說到周會長對他啊!那可真不是普通的好,噓寒問暖不說,只要一見張大爺不在
跟前,就像掉了渾身家當一樣急翻了天,什麼事都給他張羅得萬無一失,我看連鍾
老都沒那麼疼他獨子。」
「鍾老也不會像他那樣在床上折騰他兒子。」我在心裡咕噥著,臉上依舊笑的安分自
然「那…..張平哥難道一點殺時間的興趣都沒有麼?」
「不不,張大爺還是有嗜好的。他非常喜歡看戲,無論是國內的京劇到國外的歌劇,
小螢幕的連續劇和大螢幕的電影,他都愛看,而且一看就常常入了迷,不過周會長
可沒他興趣高昂,總是在一旁瞧著瞧著就睡著了,有時真不耐煩了,便拉了他走人
。我好幾次都瞥見張大爺露出惋惜的表情。」
長六這番話,終於讓我有了接近他的機會。
大哥皺著眉,似乎極不願允諾張平,而張平也沒有強求,眸光一黯,又垂下了頭。
我心裡的火苗幾乎快被他的動作給吹熄了。
「好吧!我看你也好久沒休息了,今天就特准你的假吧!」看見張平落寞的模樣,
大哥大概還是捨不得,艱澀地鬆了口。
張平眼中綻放熤熤光輝,他對大哥鞠了個躬,而我心裡則已燒起了燎原大火。
終於有跟他單獨相處的機會了……
「謝謝大哥替我找到個伴兒,那我就先去準備了。」我樂得血液都快沸騰起來,但表
面上還是裝的若無其事,拘謹地向大哥道謝,可決不能讓他發現我對張平特殊的情
感。
我急急忙忙地離去,好打點今晚的行程,因此沒看到大哥見我一背過身子,便直視著
張平輕輕說了一句話。
「晚上回來後,可要好好地伺候我啊……」
* * *
叩叩叩。
三響不急不徐的敲門聲傳進我耳裡。
「請進。」我站在床旁的大鏡子前調整脖子上的領帶,心想大概是陳嫂進來掃地吧……
沒想到進來的竟然是張平。
我像是個初戀的青澀小夥子,管不住心怦怦的狂跳,只見他生疏地站在門邊,那雙大
眼睛直盯著我的,像是在問我何時出發。
「我......我還有些事要做,大概需要半個時辰,你就先在這裡歇一下吧!」
我癡迷地望著張平的臉孔,不了解這甚至還比不上『情鄉』裡一個普通女服務生的平
庸容貌為何能如此吸引我,也許是他渾身散發出來的荏弱又堅韌的矛盾氣質吧!他不
是隻養尊處優卻任人狎玩的金絲雀,而是隻受重傷後被人抓回豢養的蒼鷹,即使雙翼
已折依舊渴望回到那片湛藍廣闊的蒼穹。
探見他眼底越來越濃厚的憂鬱,更是萬分憐惜。他不適合大哥,大哥不了解他,但我
懂,我能給他自由,給他不受拘束的空間!
我拉出圓桌底下的長凳請他坐,他猶豫了數秒後,便搖搖手,轉過身子準備離去,但
我可不願失去任何能與他相處的機會,三步併作兩步地衝至他跟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
「坐一下麼,我們很快就可以出發了......況且,我一直都想為上次的事情跟你道歉
。」
張平跟我面對面,兩人距離還不到一吋,只略矮我半個頭的他溫熱的吐息輕柔地撫上
了我的嘴唇,既癢又酥麻的觸感伴隨他身體散發的清新氣味讓我不禁陷入迷亂之中,
雙臂一勾將他攬入了懷裡。
(!!!)
他楞怔了數秒,便像隻受了驚兔子直想竄出我的箝制,無邪的眼睛佈滿驚惶與害怕,
我不捨卻依舊不願放開他,他的身子實在跟我好契合,雖然我抱過十來個女人,可沒
一個能像他那樣恰好補足我天生的缺憾。
他雙手用力推開我的胸膛,上半身幾乎快與我分離,我心一橫,張開腿,將他的下半
身嵌入其中再緊緊夾住。但我不是柳下惠,與喜歡的人如此曖昧的貼近,男性的熾熱
亦逐漸甦醒,放肆地頂在他柔軟的腹部上。
他瞬間便感覺到了,臉漲的通紅,眼裡也露出了羞恥與憤怒的火焰,可當他了解到形
勢比人強時,他頓時放棄了所有掙扎,眼睛閉上,手也垂了下來,似乎因認命而投降
,等待我接下來的為所欲為。
感覺到他不住地戰慄股悚,我宛若被桶冷水兜頭澆下,他已經在大哥那兒遭到了相當
嚴重的傷害,而我竟然還要跟著加害他受創極深的身心。
於是我放開了他,抬起他的右手,重重地揮向自己,賞了自己的臉兩個耳光。
頓失束縛的舒暢和掌心熱辣的麻痛感讓張平睜開了眼。
「對不起……是我一時給鬼迷了心竅,才作出這等下流的舉止來,請你不要生氣記恨
好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張平望著我想必紅腫的面頰許久後,他垂著眼,歎了口無聲的氣,掙開了被我握住的
右手,走到那張長凳旁邊,輕輕坐了下來。
見他應該氣消了大半,我也拉出圓桌下另一張長凳,坐在他的對面。
「我……我喜歡你。」
暗戀對我這直性子的人是種多麼煎熬的苦難啊!就算愛上他的背景再噁心不堪,情感
再禁忌違常,我仍是寧願把我的脖子安在鍘台上,等著他的判決。
果然,張平的臉孔扭曲了,還帶著強烈的恐懼。
「我明白我們兩個都是男人……你……是絕對不會接受我這份感情,但我希望你至少能
收下我接風宴那日的賠禮,看見你被眾人……我心裡真的很過意不去。」
其實真正令我難受是在和室裡他和大哥交媾的情狀,我無法想像他已經度過多少個跟
那天一樣被大哥踐踏盡全部的尊嚴和身體的夜晚。
但我絕不會說出口,我不願讓他知道我已發現他跟大哥的異樣關係,我不會用那種卑
鄙的手段脅迫他愛我。
他將雙手放在桌上,不住地相互摳搓,表情煩悶暴躁,眸子裡卻透出一絲迷惘。
但末了他還是緩緩地搖了搖頭。
「那......總可以告訴我理由吧?」連這樣……都不肯收嗎?我心酸又心碎地垂下頭
,雙掌捂住了臉。
雖然看不到,但我仍一直聽見指甲彈擊肉的聲音。很久很久之後,那雙我愛極了的手
緩緩地伸了過來,將我的手拉下來後,柔柔地用掌心擦拭著我的眼角和面頰。
一滴透明的水珠在黑色的桌面暈開,我才發現我流了淚,而且濡濕了他柴般細瘦的手
指。
我抓著他的指頭放到眼前,見他都弄出瘀血了,我下意識地伸出雙手分別握住他的,
拇指也輕輕地推擦著他泛紅的部分。
張平似乎非常討厭別人的碰觸,我從他的手又感覺到他顫抖了一下。
「別怕,我只是想幫你揉揉。」
他沒了抵抗,我則抬起頭來注視著他。
「你還沒回答我問題。」
他也悽楚地凝視著我,卻還是搖了搖頭。
「為何連理由都不能說……難道,是因為大哥嗎?」
他頭搖得像個波浪鼓,身體又開始退縮,我意外地察覺到他眼裡有著莫名的自卑。
「別走,除非你真的那麼討厭我。」
他停止了動作,盯著我的那雙大眼睛像座幽闇的湖泊深不見底。
我又掉進去失了魂,忍不住用手指觸碰他看起來非常柔軟的薄唇。
「我可不可以吻你一下。」
他為難地皺起眉頭,我卑憐地像個乞兒懇求他的施捨,拗不過我的執著,兩人僵持
了一會兒後,張平還是閉上了眼睛。
我欣喜若狂地將雙唇貼上了他的,吮吸起他每一處唇瓣,感到他無意中微啟了嘴,
便將舌頭伸進去抵住他溫熱的舌尖輕而緩地撩撥,他有些遲疑,但最後仍是怯怯地
回應,察覺他的首肯後,我忍不住加深,兩人粗重的鼻息和齒舌撞擊的聲音聽起來
淫靡不堪,卻也令我更為歡愉,津液交融的親暱氣氛讓我捨不得從他口中出去。
張平終於支撐不住身軀癱軟,我只有依依不捨地離開他的唇,繞過桌子坐到他旁邊
攙扶住氣喘吁吁的他。而當他呼息回穩後,則略帶責備地睨了我一眼,可那雙頰飛
紅的赧怒模樣簡直比十六、七歲的蘇杭大姑娘用吳濃軟語在我耳邊嬌嗔還讓我心蕩
神馳。
「好哥哥,對不住嘛!」我撒嬌地在他耳邊輕聲道歉,但他卻恍若未聞似地推開了我
。
「怎麼了?」
他眼中閃過一絲脆弱和猶豫的複雜眸光後,突然變得堅定而嚴肅,彷彿下了個極為痛
苦的決定。
他走到我房裡的鏡檯前背著我拿起桌上的紙筆飛快地書寫著。半晌,他拿著那張紙向
我走來,我疑惑地看他將紙塞入我的手裡後,轉身離開了我房間。
我沒追,因為他的表情太冷漠又太悲哀,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至少曉得他
需要獨處,舔舐自己的傷口。
我,攤開了手上的那張紙閱讀。
『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我不過是個殘廢,是個聾子,雖然我會讀唇語,但還是
不會說話……一個啞巴,還是個男人,不值得前程似錦的你放著許多美麗漂亮的姑娘
家不去喜歡,而留心到我身上……』
『那天的事,我沒什麼好怪你的,人命賤也就只得認份,我......看得很開。我沒法
收你東西,書讀不多,但總知道無功不受祿,還請你諒解。除了輝哥外,這是第一次
有人送我東西,無論理由如何,我真的很高興……』
我望著浸染上東一塊西一塊水漬的斑駁紙張,才發覺淚又不知何時落了下來。
* * *
我還是託長六將張平拉了出來,一塊兒去看戲。
雖然挺氣長六當時沒告訴我張平的缺陷,但回心一想,覺得他也是為他暫時保全了
面子,看在那份體貼的心意上,我又好好地打賞了他。
「少爺要自個兒開車麼?沒問題,我剛好拿這些錢同老黃一起去喝酒。」大哥美齊名
說是派給我司機,其實根本就是找來人暗中監視我們,但得了不少甜頭的長六當然乖
覺地替我剷除了麻煩,眉開眼笑地躬送我和張平離去。
去程我們倆個都異常地靜默,我打開汽車音響企圖軟化緊繃的氣氛,當柔和的古典樂
流洩在密閉空間內時,我卻突然想起張平聽不見,轉回頭瞧,他像個寂寞的孩子垂著
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彈著他的指甲,我一陣心疼,又將音樂給關了。
愛上一個人是沒有任何理由的,即使他是聾子,也不會說話,我仍然克制不了對張平
源源不絕的感情。
因為我的心早在一開始就被那雙憂鬱的瞳眸擄獲了……
有些塞車,又遇上紅燈,我抓準這空檔轉過身拍拍張平的肩膀。
他似乎被嚇到,猛地抬起頭來,瞪著雙大眼睛獃獃地看著我。
見他憨傻的可愛模樣,我忍不住莞爾,但他大概是誤會成我在譏笑他聽不見聲音,露
出了自慚畏縮的表情後,又垂下了頭。
我趕緊用手指勾住他下巴。
「我不是在嘲弄你……你那毛病我一點都不在意……我剛剛笑只是因為你的表情好可
愛,我覺得很有趣罷了!」
我特地將嘴形拉大,對著張平的臉一字一字緩慢地說著,他的神色隨著我的話語逐漸
由侷促不安轉為了驚訝害羞,還帶著淺淺的喜悅。
他真的非常純真,完全不懂得如何隱瞞情緒的個性讓我好喜歡,因為那使我有了自信
,他應該不討厭我,甚至……我悄悄地奢想起他會對我有一點好感。
「我問你……霸三叔為何讓你到大哥身邊從事保鑣這種風險性大的任務,這對你來說
……比一般人還危險,萬一你給敵人傷了怎麼辦?」
看張平對我終於卸下了防心,雖知也許會刺傷他,我還是不禁問了這讓我相當擔心的
疑惑。
當然,我已經為他準備了紙筆。
他似乎知道我是單純地為他緊張,因此並沒有出現不悅的表情,只是低頭寫了幾行字
後,將紙貼在我胸前又推了推我。
「綠燈很久了,我聽不見,你難道也沒有聽到其他車子鳴喇叭的聲音麼?你的問題我
慢慢寫,等下一個紅燈再給你。」
太過專注於他的反應,我此時才發現後面的車子的確發出了尖銳的噪音,還傳來陣陣
不堪入耳的辱罵,我趕緊尷尬地向張平點點頭,催了油門快速地將車子駛離。原本挺
慶幸他聽不見外頭的髒言穢語,不過在後視鏡中看他對我眨了下眼,又吐了吐舌頭,
我便曉得他還是由神情和動作了解了那些人的惡意。
真是瞞不過他……
發現他其實非常敏銳而聰穎,我又更喜歡了他一些。
下一個紅燈時,他果然遞上了紙條。
「我雖然聽不見,但天生就有種能預知危險的感覺,只要週遭有不好的念頭,我便能
察測出來,再加上我槍法也還可以,所以霸三叔原先是讓我做探子,後來……因為
剛好救了輝哥,所以便被派去當他的保鑣了。」
「那你為什麼……」
我又開口詢問,他點點頭表示知道後,振筆疾書起來。
時間就在我一個問題,他一個答案下迅速地流逝了,須臾間,車子已駛到了騰慶樓。
我開進地下室停妥了車後,先下了車,像對尊貴的嬌客般為張平開了車門,他有點受
寵若驚,又略皺眉彷彿覺得不妥。
「是我邀你麼……所以這是我該做的。不過,你也答應我一件事好麼?看完戲再繼續
我們剛剛的『聊天』,我還想知道更多、更多有關你的事。」
見無人,我執起他的雙手合攏後握入我的掌心內,依戀地攫取他的溫度。
他很輕很微地點了頭。
* * *
在眾人熱烈地鼓掌歡呼聲中,戲圓滿的落幕了。
我和張平隨擁擠的人潮流了出來,夜已深,星辰與路燈灑落我們一身燦爛銀光,張平
的臉不再黝黑,被月色塗上層薄薄的盈白亮粉,那如鑿刻般深邃的輪廓更是越發清晰
,也越發英俊,我好希望能這樣凝視他到永遠。
但就像戲會散,我們的約會亦將結束,我緩緩地把車子倒出車位,失落比根千斤的扁
擔還沉重,壓得我心頭喘不過氣,肩膀垮下輕微的幅度。
張平真的很敏銳,他頓時察覺到我的感傷,於是在紙上寫了幾行字,然後按貼到我的
背部。
紙沒有黏性,當然立刻滑落,我只好趕緊停下動作,將飄在空氣中的它用雙手接住。
「你不是說還有事要問我嗎?反正不急著回去,就乾脆坐在這兒聊聊可好?」
看完紙上的文句,我轉向張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可眼神倒挺堅定。他的體
貼化作熱騰騰的暖流滲入我四肢百骸,這冰冷的冬夜裡我徬徨無措的心感到特別受用
。
於是在寂靜空曠的地下室內,暈黃昏暗的車燈照耀下,我跟他開始無聲地交談,而這
一聊就是兩個多小時。
「你還真喜歡看戲,我方才在包廂中偷偷睇了你好幾眼,你瞧得連眼睛都迸射出光芒
來。」
「那是因為演員的演技好,所以我不禁看入迷了。」
「演技……似乎是門大學問,不過我一點涉獵也沒有。」
「其實我也研究不深,因為聽不見,得央輝哥幫我要劇本讓我先讀熟,臨場時再跟演
員的動作表情一句句核對。但我個人覺得無論表情再靈活,動作再洗鍊,真實的程度
都比不上把自己就當成那個角色,而由『被扮演者的心』體會思索到的,帶有合理瑕
疵的想法和舉止。」
「若能做到那樣,角色便不光是個劇本中的名字,而成為了『活生生』的人類,擁有
現實中不完美所造就出的完美。」
「……不太懂。」
「嗯,那我拿我自己做假設吧!你覺得我是張平,是因為你看見了一個名叫『張平』
的人,有『張平』的面孔,『張平』的動作,『張平』的表情,而你便理所當然會認
為這一切都是由『張平』的個性所架構出的外在。」
「但如果其實是一場戲呢……那就是演員將『真實』的個性給暫時丟棄了,於是你就
不會看到他『真實』的面孔,『真實』的動作,『真實』的表情,而將虛構的角色混
淆成存在的人物,被『眼見為憑』的想像蒙蔽了。」
「可一個人要丟棄他原本的個性,豈不是很困難?」
「所以就需要時間入戲!演戲,是天份和努力的合成體,每一次成功的模擬都算得上
是偉大的成就,不過有時也會因為入戲太深,而造成出不了戲,當然,一個真正厲
害的演員是不會有這種情形的。」
「看你講得頭頭是道的樣子,應該能做個很好的演員吧!」
張平眼底閃過一道黯淡不明的眸光,又瞬間隱沒,但因為實在太迅速了,我並沒有發
現。
「我不成的……知易行難,何況,我還是個聾子。」
他剛剛神采飛揚,宛若另一個人的快樂表情消失了,龍飛鳳舞的筆跡不再,又恢復憂
鬱落寞的眼神。
我的心被狠狠地重擊,咒念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又忘了他聽不見。這下可好,他美
麗的夢被我吵醒,幻想的皂泡被我戳破了。
為何我不能再多為他著想一些?為受了如此多折磨苦難,卻還是不失一顆溫柔心的他
啊……
「沒關係,演戲太累了,在台下輕鬆地看戲才算是好福氣。以後我會常常帶你去看戲
,看很多很多戲,看到你煩了膩了為止。」
我認真地對著張平承諾,他的臉上又出現害羞喜悅的憧憬光彩,他很高興,但大概覺
得不好意思接受我的好意,咬著嘴唇,猶豫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在紙上輕輕地寫了
一個「好」。
見他答應,我更是歡騰地忍不住在他頰上烙了個吻,他的臉登時酡紅,我癡迷地瞧著
他的容貌,才發現他眼神迷濛,隱約露出疲態,又不禁懊惱於自己的遲鈍。
「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你可以先躺在位子上睡一會兒,我到了再叫醒你。」
他點點頭,我便發動引擎,將車子駛出地下室。我看是他真的累了,倒臥在汽車沙發
上,沒兩下就傳出均勻平緩的鼻息聲。
臻至午夜,車流量明顯地減少了許多,我將速度飆得飛快希望能早點回家讓他歇息。
但趁一個紅燈阻擋時,我還是先脫下風衣披在他身上,怕他因睡著而著涼了。
撥開他額上的髮,他睡的很甜,表情跟個孩子一樣天真無邪。我揚起一抹微笑,交往
過不少人,卻沒見過誰像他那麼客氣,那麼容易被滿足。
好想替他多做些什麼……
* * *
「昨兒個是電影,今兒個是舞台劇,你倒給我說說,明兒個又是什麼來著?三天兩頭
的拖著張平朝外頭跑,你當他和你一樣好命,不用工作也能待在家裡吃閒飯啊!」
我牽著張平的手正要走出門口,便看見大哥雙臂交握胸前,眉頭也攢得死緊,帶了幾
個手下擋在門邊,一付要將我倆給生吞活剝的厲鬼模樣。
這兩三個月來,幾乎每晚,我都拜託學藝術的朋友挑選戲劇、買預售票,等張平結束
最後一次輪班,便開車載他一場一場地趕著觀賞,希望能彌補他過去被大哥管制而無
法盡興的遺憾。
大哥的臉色當然一天比一天更加難看,他是知道我只喜歡女人(除了張平),但忌妒和
猜疑心重的他怎可能隨我們倆人單獨在外頭廝磨,見他此刻不搞清楚絕不罷休的表情
,我心想今晚是逃不過這一劫了。
「張平下班了不是嗎?他哪一件工作沒有完成啊?沒有的,我替他作行吧。」
我挑釁地頂大哥的嘴,說實在,我也相當不高興,張平是賣給霸三叔,又不是賣給他
,要真拿這壓我可以替他贖身。哪件工作沒完成,我看就是沒給他上那件吧,有種就
說出來玩我屁股啊,操!
張平見我也動了火氣,扯扯我的袖子要我別惹大哥,但我才不怕,要攤牌,行,以後
就別叫我幫他在背底出主意,我憑自己建築師的執照還加養得起張平一輩子。
「什麼人不跟,跟個聾子看戲好玩麼?又聽不見,窮在劇院裡瞎摸啥啊,難不成去湊
人數喔!」
大哥揭不了牌底,馬臉更是氣得通紅,可他大概回心一想,也記起了還需要我的協助
,只好按捺住性子,吭哼兩聲後,冷冷地諷刺著。
大哥的手下在一旁笑得猖狂,張平窘得揣緊我的衣服直往後躲,我怒的連身體都顫抖
起來,真是什麼樣人養什麼樣的狗!
「你不將這群人給攆出去喝西北風的話,從今兒個起,我跟你楚河漢界一刀兩斷!」
我伸出手指一個個指著,嚇得他們連大氣都不敢再喘一口。誰敢欺負張平就是把腳踩
在我頭頂上,這群不是好歹的廢物想必在這裡撈錢撈到眼睛都不知生那兒去了,需要
到外頭再磨練磨練。
「你們也聽見老闆的話了,自個兒跟會計拿些資遣費便走吧!」
大哥見場面有些不能收拾,素來心狠手辣的他一腳踢開了搖尾乞憐的哈八狗們,知他
手段陰毒,那群屬下只有哭喪著臉,垂著肩膀一一離去。
「這下子你可滿意了吧!」大哥看嘍嘍全消失了,挑起眉對我陰惻惻地一笑,又猝地
將我身後的張平拉到他懷裡,用力抬起他下巴後就是一個粗暴的深吻。
太過突然,我頓時反應不過來,楞了三秒鐘才趕緊上前將張平扯離他身邊,可他的唇
已被大哥咬出血水,嘴角也流下絲絲唾液,模樣狼狽不堪。
大哥在場,我不能抱住他的身體,只有緊握著他的手,見他雖被當場侮辱了,但表情
還算鎮定,我心稍寬,他真的很堅強!
然而須臾間,大哥又朝我倆走了過來,我像隻護衛小雞的母雞般擋在張平前面。
大哥並沒有搶人,只是朝張平努了努嘴後,撂下狠話「這個,你不准搶,懂的我意思
麼?讓人生不如死的法子我還挺多呢!」
他遽然大聲地狂笑起來。
「去看今晚的戲吧,最後一齣可要好好地瞧瞧啊……」
大哥的身影隨著笑聲逐漸消失在我眼裡,可他恐怖的威脅已嚇出我一身冷汗。我不擔
心自己,卻害怕張平的安危,大哥又不愛他,為何要如此執著?
疑惑,畏懼襲上心頭,我像是想確認似地擁住張平,他溫順地任我抱著後,拍了拍我
的背安撫我,我則下意識地將他摟得更緊。
現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首要之務,還是先思考要如何逃過大哥的魔掌再說吧
……
---待續---
下午再po剩下三回..呼呼...
--
我已溺斃 我已溺斃 我已忘記自己是水鬼
這只是秋 蓮已凋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