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哥真的答應讓我陪你到日本去談生意?」
都已經坐在飛機的商務艙內,張平還是一付難以置信的樣子,拿起筆又在紙上寫了
一遍遞給我。
「對啊!怎麼,都飛上天了你還不相信啊?還是說……你不想陪我?」
我失笑地把紙還給張平後,半真半假地探問他。
他用力地搖了搖頭,蒼白的面孔總算恢復些許紅潤,如釋重負地躺在舒適的客椅裡
。
「這筆生意很大,大哥的日語又不好,怕翻譯有所欺瞞,而從中牟利,沒法子只好信
過自家親兄弟,懇請我替他跑這一趟。」他坦率的態度讓我吃了顆定心丸,於是不再
吊他胃口,開誠佈公。
「既然要我辦事……」我邪佞一笑,翻身攬手摟住張平的腰「我怎可能會放過這好機
會,當然要帶你來出國散散心。」
張平有點難為情地扯了扯我的手臂,見我環得緊拉不開,便只好任由我去。知道他對
我排斥性日漸薄弱,我自然非常樂見他這份欲拒還迎的嬌羞。
才分別一個星期,我卻彷若數十載未見,貪婪的像沙漠裡缺水的旅人喜獲甘霖,一眨
眼也捨不得地拼命將他的容顏攝入腦海中。
那雙憂鬱的眼眸依舊熟悉,但我仍覺得他外表有些變了……
瞧著他削尖的下顎,我心一動,將手伸進他披在身上的毛毯中,握住他的手腕量測。
連用拇指與小指合繞一圈都還有餘……
本已夠單薄的胸膛也幾乎跟背貼在一塊兒,他整個人簡直快成了皮包骨。不過幾天,
就瘦地像具活骷髏,大哥怎能如此狠心地對他!
我又將手伸了出來握成拳摩蹭他冰冷而凹陷的面頰。
「怎麼這麼憔悴,告訴我,大哥對你作了什麼?我去找他質問。」
他搖搖頭,又拿起紙筆。
「我挺好……他沒對我作什麼,你別想太多……」
見他眼袋浮黑,似乎這些天來都沒睡好,還強打起精神不想讓我擔憂,我更是心疼。
「別瞞我了……我又不是瞎子,你過得好不好會看不來麼?」我撫摸他頭髮,那本該是
柔細如緞的烏黑卻因未妥善照顧而乾燥枯澀了……
「我帶你走好不好,逃的遠遠地。」
「那是不可能的。」
逃的了一時,逃不了一世。這又不是長痛短痛可以任君選擇,有形的鎖鏈綁不到身,
無形的壓力卻會累積在心。
「怎麼不可能!」
我當然猜不到張平的琉璃心思,奪下他手上的紙筆,將腦裡已然成形的計劃緩緩抖出
。
「說是讓我單獨跟你來洽商,但大哥的確暗中埋伏了不少手下,坐我們左後方的旅客就
是他的人偽裝成的,而下了機場後還會增加十多個,坐三四輛轎車跟蹤我們。」
「你怎麼知道?」
「他有眼線,我就不能有?作他弟弟二十多年了,當初年紀輕輕被他送到美國,怕我奪
了他老大的寶座,這番流放倒使他對我失了不少戒心,可我心裡還暗暗記著他過去是
怎麼對我的……」
雖稱不上顛沛流離,但小時候舉目無親,孤零寂寞的悲慘往事卻已讓我永難忘懷。
「不犯我就罷了,要真比起幫裡勢力,那些表面上被他架空,暗地裡養精蓄銳的老一
輩們可都向著我,但我也明白,他們其實是想拿我當傀儡……」
「所以我不才想圖他的位置,何況我討厭為爭名奪利而打打殺殺的日子。因此等完成
這件事,當作是帶走你的酬勞後,我會安排好人接應,咱們一塊兒遠走高飛,一塊兒
到世界各國去看每個民族的戲曲,你說可好?」
我放下筆,眼睛專注地凝視著張平「……跟我走好不好?」
他無意識地在紙上畫著鋸齒狀的線段,視線飄忽失焦。
「不喜歡我沒關係,我不會強迫你做什麼的……」不曉得他在躊躇什麼,我只有一遍遍
對他信誓旦旦地保證。
「帶著我這個累贅好麼?總有一天你會厭倦的……」
「你……」太年輕,還不懂活在現實中就不得不考慮存在的負面因子。
他沒把剩下的話寫出來,我則納悶著他為何會對未來如此消極。
「雖然認識的時間不深,但我是真心喜歡你的,而且絕不會再有另一個人,能讓我投注
這麼多的感情。」怕他不相信,我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極薄極銳利的短匕首。
「這個,給你防身,但要是你哪天將離開人間,就把它插進我心臟,帶著我一起走。」
「若要我離開你,我寧願死在你手裡。」
張平憂鬱地凝視著我,我從他眼裡了解他根本不抱希望。
正當我想放棄時,他卻伸出手,將匕首接了過去。
「我們賭這一場吧!」
* * *
「(日語)很高興遇到像您這樣彬彬有禮的客戶,希望下次還能與您合作。」
「哪裡哪裡,能與您合作也是我們無上的光榮。」
敞開大門,趁鞠躬道謝的同時,我扯了一下張平的袖子,他不解地轉過臉來。
「出大門後,直直地跑到巷底,那裡會有車子帶我們走。」
他點點頭,露出堅定而肅穆的眼神。
我的表情也很凝重,這是我們僅有的一個機會,一定要成功!
以最快速度衝到巷底,還差幾步路,卻突然被一大群人給堵住了。
該死,沒想到大哥也料到這一招!
我和張平同時後退了一步。
「少爺您想要到哪裡去啊?」
「您想一個人走走沒問題,但張平我們得先帶回去了,周會長可很記掛他呢!」
大哥的手下們淫笑著,欲抓住張平的手腕將他帶走,我趕忙把他緊緊摟在懷裡。
「有我在,誰都不准帶他走,你們是想反了不成?」
「沒辦法,周會長下的命令,他說就算傷了少爺也得帶走張平,希望您別敬酒不吃
吃罰酒,非要兄弟們來硬的才行!」
我環顧四週,尋找有沒有逃生的路子,但三十來個人圍成一圈圈防護網,嚴密地滴
水不漏,可謂是插翅難飛。
難不成真要將張平送回虎口,而無重獲光明的一日,不,不可能,即使犧牲我這條
命,我也要誓死保護他!
「你們有種就殺了我,否則誰也別想帶他走!」
「那少爺就別怪咱們不客氣了,大夥兒,上!」
正當那群人惡狠狠地朝我們撲過來時,突然一連串槍聲錯愕的響起。
鮮紅色的液體從一票倒臥在地的彪形大漢身上噴灑出來,轉眼間,一條血路開出我們
眼前。
「學暘你是被嚇得痴呆了?還杵在那裡幹嘛?不趕緊跑過來。」
原來是接應的Maria看情況不對,連忙抄起槍枝,趁對方沒防備,先轟倒一個算一個再
說。
「接著。」她朝我跟張平各丟了一把M93R後,又開始奮戰起來。
「別想逃。」
大哥的手下見我們拿到了槍,也趕緊掏出口袋裡的傢伙。
周會長冷血無情,若將此事辦砸了,與其回去任他處置,還不如自戕來的痛快。活要
見人,死要見屍,反正他也沒說一定要逮活口,留下屍體就好!
見他們勢在必得的凶狠模樣,我和Maria心中都暗叫不好,敵眾我寡,場面還是一面倒
,要脫身實在難上加難。
轉眼間,一顆子彈射向張平的胸口。
「小心!」我急喊著,卻已經來不及奔過去,難道我們今兒個都要命喪此處?
沒想到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張平輕巧的躍了起來,不但躲過那顆子彈,還跳到朝他射擊的人身上,瞬間對面
向他的十幾個人各開了一槍。
槍法之精準,皆正中右腕,見他們槍紛紛掉地,哀嚎聲絡繹不絕地傳來,而見態勢不
對想要逃跑的手下也被他一個個擊中右腿而摔在地上。
情況直轉急下,才一剎那劣勢就變成了優勢。
「你這男婊子,大爺今兒個是跟你拼了!」
被張平騎在身上的男人似乎是他們的首領,口出穢言,拔出刀子就往他大腿刺。
但張平不急不徐地將雙手撐在他肩上,身體向上倒立後翻了下來,趁男人還來不及反
應時也對他右腕開了一槍。
我瞧地太入神,未發現背後還殘留一個人正對著我狙擊。
「啊!」
張平發出一聲淒厲的叫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向我,雙雙倒地,所幸他救的
快,我倆都平安無事,而他又立刻向那人開了一槍。
原以為他會只傷他右腕,沒想到他卻射進他額心,那人當場斃命。
見還殘留的眾人都畏懼地向後退了一步,我則趁勢威嚇。
「誰敢跟來,就和他的下場一樣。」
我們三人仍處於備戰狀態,警戒地一步一步退到車上後,才稍稍放鬆心情,發動引擎
迅速逃逸。
「這車窗是防彈玻璃,他們即使追上也傷不了我們。」Maria將油門踩到底,嫻熟地轉
動方向盤,在大街小巷中迂迴地穿梭,意圖混淆追緝的方向。「不過,看他們傷兵累
累的慘狀,應該也沒力氣再追過來。」
「多虧妳的幫助,否則我和張平不可能活著出來。」
我衷心向Maria道謝,她是稱霸關東一帶祥龍組老大的掌上明珠,日本的幫派跟大哥並
沒有交集,我是在留學時湊巧認識的。
她平時個性溫柔婉約,害羞文靜的模樣像傳統日本婦女,但真正遇到什麼狀況,卻能
發揮比男人還強的應變能力和戰力,對朋友更是肝膽相照。我活到目前,唯一佩服過
的女性,就是她。
「那兒話,你是我朋友,幫你是應該的……何況,最大的功勞還是歸給這位……嗯……
先生,我從沒見過這麼棒的技術,他該不會你們組織的殺手吧?」
她轉頭睨了張平一眼,臉上掩不住激賞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他竟然這麼厲害。」我緊握住張平的手,給他肯定,他並沒為此自矜,
神態依舊是雲淡風清。
「……他怎麼都不說話?」Maria見張平沒吭過聲,以為是因為內向,於是客氣地招呼
了他一句。
張平臉色微微一變,慚愧地將頭轉向車窗,我扳回來注視著他。
「能不能跟她說,她絕不會笑你的。」我無聲地徵詢。
他蹙起眉有些退縮,但一分鐘後,還是點了頭。
「他聽不見,所以,也不會說話。」
「哇!那你還能有這麼俊的功夫,實在是太~~~~~強了,怎麼樣,離開學暘,到這裡來
吧,我絕不會虧待你的。」Maria果然沒有露出一絲嫌惡的表情,吹了個口哨,更大
肆褒獎張平。
「這可不成,隨你挑天下哪個男人都行,但他是我的愛人,我一輩子都要跟他廝守,
絕不會離開他。」明知Maria是在開玩笑,我還是忍不住將張平摟入懷裡,生怕他被
她打動,棄我而去。
張平生性保守,害羞地把我推開後,將頭垂的都快貼到胸前。
「嘖嘖,瞧你現在活像個妒婦,要是被那時college裡的女同學看見了,不知又要招惹
多少顆芳心破碎。」洋化的Maria當然毫不介意,只是抓住機會大肆調侃。
「管她們……倒是妳這電燈泡可得識相點,充當完司機就乖乖回去。別打擾我們。」
「是,是,我的大爺,一切都給您準備妥當了,只等您大駕光臨。」
張平突然抬起頭,拿出口袋中的紙筆。
「我們要去哪裡?」
像剛逃出籠子的鳥兒,他眼裡有著太多因未知而造成的茫然。
「既然到了日本,我們當然先去觀賞名聞遐邇的能劇。」
我跟個考滿分的孩子一樣興奮,向張平炫耀我的能幹,期待他眼睛中的憂鬱能暫時消
褪,被對幸福的渴盼取代。
但張平給了更多。
他微微揚起嘴角露出潔白的牙齒。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微笑。
我的眼眶不禁濕潤,又緊緊擁住了他。
(註M93R的彈匣可裝有30發子彈)
* * *
伊豆。
「喏,車子就停在這兒,我會打手機叫爸爸派人來接我,你們好好去遊山玩水吧!」
將車子停在露天停車場後,Maria揮揮手,瀟灑地離開了。
狂亂而淒冷的北風在草原上翻騰出一波波綠浪,偌大的空間裡只剩下我跟張平兩個
人。
「忘記告訴你一件事。」
呼吸著清新沁涼的空氣,我將幾天下來累積的緊張吐暢而出後,終於記起一直想對
張平說,卻沒有機會開口表示的『驚喜』。
他納悶地瞅著我看。
「我、會、比、手、語、了、喔!」
似笑非笑地將這句話慢慢用手勢表達出來,我滿足地看著他難以置信的錯愕表情中
,無法忽略的感動……
陪他看戲的兩個多月間,我只要有空,便跑去聾啞學校作義工,想藉此更了解張平
。
原以為他們會因聽不見而無故發怒或是個性彆扭,但其實裡面每個孩童都天真的令人
憐愛,當純潔無垢的臉蛋漾起可愛的笑顏時,更會讓我聯想成誤入凡塵的天使。
但有次我忘了,從他們背後呼喚,卻怎麼吶喊也得不到答覆,才體會到無聲的世界是
多麼不便,多麼寂寞。
「手是我們的第二個耳朵,它再度給了我們不借助外物,而能與對方溝通的機會。」
我希望能『聽』懂他們的語言,我希望能以更簡單的方式即時領略張平的心思,於是
我不分晝夜地拼命學習,兩個多月下來,總算是有了粗淺的成果。
「……真的……很謝謝你……做這麼多……」
他有些忙亂地也打起手語回應我,斷斷續續地比了幾下後,淚水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蹲在地上,將頭埋進膝蓋裡。
我也趕緊蹲了下來,伸出手輕輕撫著他的背,他雙肩震動得很厲害,因此我知道他依
然抑制不住地哭泣著。
「你何苦要喜歡上我呢?大費周章,我這麼麻煩,這麼麻煩……」
他仍顫抖著雙手不停比劃,可我已看不下去他繼續傷害自我,於是趕緊抓開他兩隻手
,分別握在掌心裡。
他頭依舊縮著不肯起來,我則耐心地在旁等他發洩完情緒,大約過了十分鐘,他身體
逐漸停止了戰慄。
他緩緩抬起頭,雖是滿臉淚痕,但呼吸已穩定許多,神情亦恢復了平靜。
「對不起,一時克制不住,我好久沒大哭過了……」
他紅著臉向我解釋,我搖搖手告訴他我不介意,他埋藏了太多無法啟齒的痛苦,我倒
希望他能多像現在這樣,好好宣洩出來,別積在心裡獨自難受。
我曉得一個大男人在別人面前哭成這樣是很失自尊的,可我卻泛出一絲絲喜悅,這表
示他夠信任我,才會在我面前如此沒有防備。
「天快黑了,我定的旅店從這兒走幾步路就到,它附有能舞台,我們晚上可以去看表演
喔!」
我站起來後試圖將張平拉起,卻因為蹲太久腳麻,一個重心不穩,兩人交疊著摔躺在
地。
看著趴在我身上的他淘氣地吐了吐舌頭,孩子氣的舉動我不禁心蕩神馳。
「親一個好不好……」
不等他回答,我已吻上了他的唇……
* * *
「這是『失樂園』裡男女主角去過的地方,我雖然不喜歡書中過度縱欲的感覺,倒對
他描寫的雅致風景非常憧憬,而今一見,果然不虛。」
戲還沒開演,我和張平已為了圖個好位置而早早坐在觀眾席。他握著拳頭,興奮異
常,我則聽著旁邊一個台灣團導遊滔滔不絕地解說著一些能劇的知識,然後比手語
翻譯給張平。
「這是『橋掛』,是演員進場的地方,前欄杆有三根松苗,象徵天、地、人;這是
『仕手柱』,主角進場後,會在旁邊通報姓名並作必要介紹。」
「瞧見畫著蒼勁古松的牆壁嗎?那叫做『鏡板』。而它前面是『後座』,是鼓手和笛
師組成樂團的席位,再前面,浮在池上的,才是主要舞台……」
「能劇的演出者皆為男性,主角和隨從會帶著面具……正式的能是一日五番,就是有
五種曲目,稱作『五番立』,但現在已經很少見了。我們今天要看的是三番目物
(女能,又稱為鬘能),描述的是執著戀情,為愛所苦的女性,而待會演出的戲碼
是……」
「我先前沒讀過劇本,應該看不懂。」看我比著比著,張平突然想起這件事,有點惋
惜地告訴我。
「放心,我聽得懂啊!他一邊說,我一邊打給你看不就得了,這樣豈不是更有臨場感
?」我拍拍胸脯向他保證著。
他逸出一朵微笑。
燈光緩緩地轉暗了。
一陣悠揚的笛(能管)聲傳入耳裡,方才所有的嘈雜頓時消逝,漆黑與闃靜已拉開戲曲
張力。
在鼓莊嚴有力的節奏中,一位帶著面具,身穿繁麗唐織的『女性』手持錦扇,順著拍
子,從橋掛上似跳舞般極富韻律地走入舞台。
高華凝鍊的敘事唱辭,曼妙典雅的舞步,踏足時台下空甕發出的特殊聲響,雖然給人
感覺平淡樸素,卻強烈透露出『幽玄』之美。
如同他們的國花,那盛開奢麗,凋零灑脫的櫻,直到瀕死才能擁有勾魂攝魄的姿容,
以生命換來的燦爛當然顯得分外妖艷。
每一位觀眾的視線都無法從主角身上轉開,只能隨他面具上揚而喜悅,下俯而悲傷
,牽引起伏著心緒…….
漫長過後,燈光大明,戲曲在笛聲中結束。
人聲又沸沸漡漡地喧鬧起來,我這才從它龐大的存在感中脫逃而出。
但身旁的張平已不知去向。
看到太入迷,最後我竟忘了幫張平翻譯,就連他的人我都不曉得是何時不見的。
「張平,張平!!」
我著急地東奔西跑,倉皇地大聲呼喊,卻找不到任何一抹與他相仿的身影。
他到了哪裡去?
該不會……這裡其實有大哥的手下,將他抓走了?
他殺掉大哥的人,已經背叛了幫會,這次若被抓回去,那瘦骨嶙峋的身體怎麼可能
撐得住大哥的拷打?
越想越慌,也越想越害怕,我急得都快落下淚來。
突然,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角。
原來是個甜美的小女孩,她以童稚的嗓音輕輕呼喚我。
「嗯......大哥哥,有位名叫『張平』的大哥哥託我轉告你……」
「轉告什麼?」
「叫你在這裡坐一下,他一會兒就回來,而為了讓你有耐心等候,我們特地為你加舞
一段,希望你看得開心。」
「喔……」我像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搞不懂張平葫蘆裡賣什麼藥,只好乖乖地又坐
回座位上。
見人已散盡,燈光果然又轉暗了,我雖然疑懼不定,怕是個圈套,卻也沒其他法子,
因此索性靜下心來,認真地觀賞演出。
這次主角已直接踏在舞台上,大概是在我剛剛未注意時站定的吧!雖然裹著層層衣
物,仍明顯看出他比方才的主角要瘦高許多。
伴歌者慢慢地訴說,主角是一株花樹,百年修練後能在夜晚化成人形,卻愛上來鎮裡
佈道的僧侶,但終究被他視作鬼靈焚燒掉本體,魂飛魄散。是段永遠無法表白的苦戀
。
沒有笛的旋律,沒有鼓的節拍,他卻能自成一氣,有條不紊地踩出規律的跫音。
他原是沉靜地站著,像伸了根似的融在暈暗的夜光裡。突地,手指迅速且優雅地一根
根顫動起來,接著是臂膀,小幅度地搖晃著,疏影姍姍。同時低垂的頭也緩緩抬高,
向左轉九十度後輕輕點了一下又向右轉,像是探尋四周。當我著迷地觀察他藉著風的
流動而由無神入有神時,『唰』地一聲,他握著的扇子開了,明明沒瞧見他有使任何
力氣,扇子卻張著繡滿櫻花的錦緞,高飛入天。
但就在我視線追逐它的剎那,台上的人兒即邊扭動軀體邊踏蓮步,三次點地,一次比
一次來的強穩,彷彿活力逐漸恢復。扇子不支重量下墜,我的目光也跟著鎖回主角身
上。他輕巧地轉了一圈,寬大的綠色衣袖與縫在上面的柔軟柳枝撲展抖動,迷炫我的
眼睛。似乎早就算準時間,他一伸出手便接住了扇子,將它橫攤,半掩住面前後揮動
,那微歪著頭的嬌俏模樣,才讓我瞬間發現,不知覺間,他已從植物變成朝氣勃勃的
小姑娘。
我深深地被震憾,顧不得禮節拍手喝采。可他並沒有繼續跳舞,又開始轉起圈子,而
且……脫起衣服!
外袍……內服……衩裙……假髮,他將服裝頭飾隨手揮落,剛剛狡黠的小女孩則在台
下將它們接個正著。隨著他逐漸露出沒有脫去的襯衫和長褲,我嘴巴已吃驚到闔不起
來,連聲音都發不出。
台上的人終於站定,拿開覆著臉孔的面具,對我揚起淡淡的微笑。
「實在是太精采了。」
「如此精湛的技巧,難怪剛剛老闆願意借你衣服,讓我們一飽眼福。」
「可是你不是日本人啊,甚至連聲音……」那人還沒說完,已被同伴捂住了嘴巴。
沒錯,站在台上的人,就是我方才百尋不著的張平。
「你知道你嚇到我了嗎?」我從張平期盼的眼神中曉得他渴望我的稱讚,但我恐懼到
只能緊緊抱住他,拼命搖頭,還以為會失去他……
「我只是想給你一個驚喜罷了……」以為弄巧成拙,他有些落寞地在我胸前比著,其實
我怎麼會感受不到那份想要讓我開心的真摯情意呢?
「很好,很好,你跳的很好,真的,我看的都入迷了……」
「我只是在想,有沒有什麼,我能替你做的,我看你剛才看的很高興,所以……」
「你不需要為我做什麼,你只要願意留在我身邊就夠了…….」
「那太少了……」他也搖搖頭,對我苦笑,又突然轉開話題「我跳得一身汗,能不能
去洗個澡?」
「當然可以,而且洗完澡還可以泡泡溫泉。伊豆的溫泉可是聞名日本的。」
放下心上的大石,我邊笑談邊攜著張平離開,卻在這陣大悲大喜震盪中,遺忘了一個
相當奇怪的問題。
為什麼張平會跳能劇?
* * *
「要不要去溫泉了?」
推開和室的紙門,我微低下頭,捧著盥洗用具,摸摸張平的臉頰,對跪坐在褟褟米
上垂打著肩膀的他輕喚。
「你先去好麼?我想喝杯茶,休息一下。」張平停止動作,對我比著,他半垂雙目,
面色也顯得疲憊憔悴,長途跋涉再加上方才的舞蹈,看起來是讓他有些不堪負荷。
「嗯。」我注視著他無聲答允,正想離去,卻聽見桌上手機的聲音。
「好像有簡訊,幫我收一下,等會兒告訴我。」
張平點點頭後,我便拉起紙門,前往浴池。
這座露天溫泉約二十多米,池邊由略經切割的大型岩石砌成,雖四周都覆蓋著葦席
,但頂篷可無遮蔽,抬頭凝望便能看到閃耀著點點星鑽的深藍色夜空。若有似無的
屏障外,植繞著幾棵櫻樹,徐風輕撫,那粉紅或乳白色的花瓣便紛紛飄落水面,引
人遐思。
我拈起一枚嬌嫩細細把玩,薄如蟬翼的外貌,在月光下透出妖艷的螢藍光輝,我被
它綺麗異色擾得胸口泛起陣陣騷動,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崩垮了……
池水熾熱得讓我腦袋暈眩,意識不清中彷彿見到有抹人影朝我的方向移動。
冰冷的手指輕柔地圍繞我的脖頸,讓我頓時清醒過來,原來真不是幻覺,轉頭一看
,張平正擔憂地盯著我。
「還好吧!」他焦急地比著,但我只是怔怔地望著他,煙霧瀰漫間,他普通的動作變
得極為誘惑。修長纖細的指頭不安分地忽伸忽彎,幾乎快觸碰到我胸膛時又縮了回
去,我被撩撥得心癢難耐,忍不住伸出手抓握後放在嘴裡一根根舔咬。
「嗯!」他發出一聲悲鳴,想要縮回,卻敏感地只能在我口中顫抖,我癡迷地盯著他
雖掙扎又難以抵抗快感,似悲若喜的矛盾表情,雙臂奮力一拉,將他扯入水中,手
指更放肆地游走在他瘦削但觸感極佳的身體上。
「你皮膚好滑膩,摸起來真棒!」我揉捏著他胸前小巧的突起,試圖粉碎他的理智,
他難耐地弓起身子扭動,眼神朦朧,可仍虛弱地搖頭,濕潤紅艷的薄唇微微張開喘
息,我不禁將自己的嘴貼上那兩片柔軟。
正當我將舌頭探進他的口腔,準備與他的甜蜜交纏時,遽然,一絲忽略不去的痛楚
從嘴角蔓延開來。我立即離開他的唇,然鹹黏的液體已流至下顎,無意識伸出舌尖
舔舐,嚐到了鮮血的腥味。
驚嚇之餘,我終於恢復了理智。
定神一望,張平臉上出現眩然欲泣卻強作堅定的哀傷表情。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實在忍不住……」天殺的我,竟然做了跟大哥同樣的事!
「我看起來真的很賤嗎?一付欠操的樣子?」
他推開我,猛烈地搖頭,卻揚著淒慘的笑。
「即使你發覺我喜歡你,難道就連問一聲都可免了,還是你也把我當作男妓,只要拉開
雙腿就上?」
「嗚……」比到末了,他難過地哽咽著喑啞的嗓音,那被大哥殘忍對待都不曾哭出聲的
他啊!竟被我傷透了心。
「不是的,真的不是這樣。」我不顧他的推拉又將他緊緊擁入懷中「我是因為太喜歡你
才會忍不住的,絕對不是把你當作發洩的工具。」
「我一直告訴你我喜歡你,但我不知道你是否曾在乎過我,我很害怕,怕你會突然一聲
不吭地離開,即使在夢裡,我都非常渴望感受你的體溫和心跳,我,想佔據你的呼吸
,每一分,每一秒,都希望你是我的。」
我曉得我說的很肉麻,因為不只張平紅透雙頰,我也感覺得到我的臉熱得彷彿被火燒
過滾水燙過,但這全是我肺腑之言,我愛他,愛到連我都不知道為何我會這麼地愛他。
張平在我說話時已不知不覺止息了抗拒。
「真的麼?」
「真想把心剖出來給你看看。」
他抹去臉上的淚水,表情嚴肅而陰暗。
「我不能保證我不會走,畢竟,世事難料,天不留人,我也無法強留。」
他要走!?我緊張得連呼吸都暫停了。
一分鐘後,他突然笑了出來。
「但是,我喜歡你是確確實實的。」滿意地看見我恐懼的模樣,他像是個惡作劇得逞的
孩子,上揚起壞心的嘴角。
「如果可以……我會永遠待在你身邊……」他將身子貼近我,雙臂亦勾繞上我的脖子。
「你……」他怎能驟變地如此迅速,剛剛的被動與忸怩完全消失,纖纖手指在我頸後
劃啊劃地,酥麻的挑逗讓我身體又泛起情慾的漣漪。
「大人,饒了我吧……」那雙大眼睛中漾起的媚惑波光,已令我不禁撫摸起他細緻的
背部,輕咬他的耳廓。
他神色慵懶地挑起眉,嘟著嘴巴。
「是,是,我下次一定會先問您的意見。」我將他橫抱起來,披上岸上的浴巾後,離
開水池「今晚,讓我服侍您吧……親愛的……」
* * *
京都、大阪、北海道……才過了一個月,購買的日本地圖已經畫著密密麻麻的紅圈
圈,我們一步一步地在這陌生的地面印上腳印。
算算風頭避的差不多了,我們終於回到『睽違已久』的東京。
「你喜歡看戲,可有看過日劇嗎?」走在人行道上,我無意識地望著一群穿著制服的
女高中生迎面而來,突然想起自己這個有點女孩子氣的消遣,有點好奇的詢問起身旁
的張平。
「張平?」見他沒有反應,我輕輕拍了他肩膀。
「嗯。」他身體震了一下,才彷彿大夢初醒地盯著我。「你剛剛說了什麼?」
我略皺起眉頭,不是不悅,只是有些疑惑。最近張平顯得精神不濟,吃飯時也常心不
在焉地摔了碗,翻了湯水,發生什麼事嗎?
「你身體不舒服嗎?」我手撫上他額頭,沒發燒啊?「氣溫變化挺大的,要是感冒了
咱們就去醫院拿些藥吃。」
「別大驚小怪。」他對我笑了笑「不過是沒有這麼長時間出來玩過,有點不適應罷了
。」
「累了可要跟我講,我們就待在旅館裡休息。」我對他笑的賊賊地「而且,我比較
喜歡跟你待在旅館的房間裡。」
張平面皮薄,臉紅成個熟柿子,踢了我腳踝一下。
「真不正經。」
「啊~~不成不成,我腳扭著了,你可要負起責任。」
「你、你騙人,我明明沒使什麼力……」
張平猛比著申冤,但我才無視於他惶恐的臉色和路旁行人異樣的眼光,邊悶笑邊摟
勾起他的手臂向前走去。
見張平著急了一會兒又恢復不動如山的冷靜樣,我鬧得無趣,便鬆開對他的箝制。
氣氛悄然凝結,他大概看我一臉無聊,低頭思索著如何找回方才的熱絡。
「對了,你剛剛原本要跟我說什麼?」
「剛剛?」我歪著脖子轉動眼珠,將腦中的時間轉回二十分鐘前。
「……喔,我問你有沒有看過日劇?」
「嗯。」他點點頭。
「我有看過電視小說,總覺得不是很真……或是該說,他們的戀愛都得經歷許多挫折
,如果是我,可能沒辦法在承受過如此多分分合合後,還能以一顆純粹的心維持原
先的感情。」
「喔……」我低著頭,朝從行道樹上落下的松果踢了一腳,心情莫名沉重起來。
是自己太孩子氣,還是張平太老成,生長背景相差太多,也許他永遠無法付出與我
同等份量的愛,讓感情的天秤平衡吧!
張平突然停止前進,拉了我臂膀一下。
被他牽引著緩了速度的我不解地抬起頭來。
「怎麼了嗎?」
「我……其實還是有看過幾齣日劇,而且,一般的戲劇也要經過誇張和渲染,才能增
添張力。」他迅速地對我比劃著,雖然表情淡漠,不知不覺間停下的腳步卻敗露出他
的焦急。
「嗯。」他的安慰含蓄內蘊,可原始懇切的情感已化成磅礡之力,舉起一把巨大的鐵
鎚,瞬間敲碎我內心封閉的象牙塔。
「無所謂啦!畢竟人各有所好。」我揚起嘴角,臉上不再有一絲陰霾。
「真的……我……」
「旁邊有個社區公園,我們進去晃晃可好?」插斷他的道歉,我轉開話題,偷偷地吐
了吐舌。他沒有理由為我的不成熟內疚吧?
他凝視著我,半晌,輕輕地微笑了。
「嗯。」
坐在公園長椅上,我仰望著湛藍天空飄過的朵朵白雲,在風強勁的吹撫中,破碎的形
體散了又聚,聚了又散,難免矯情地想到『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俗諺。
俯仰間變數太大,下一刻又豈能強求朝朝暮暮?
瞥了一眼張平,他站在左邊的樹旁,抬頭瞧瞧又似乎不滿意地跑到另一顆,來來回
回地幾乎快把這裡所有的樹都繞遍了。雖搞不懂他在做什麼,我卻不願干涉他的自
由,只是靜靜坐著等他。
冬陽溫暖地照耀在我身上,眼皮重了,人也逐漸睏倦起來,正當我快進入夢鄉時,
有人拍了拍我肩膀。
張平揚著燦爛的微笑站在我面前。
「跟我過來一下。」
揉揉惺忪的眼睛,意識還未清醒的我只有乖乖地被他拉著跑。
「你看。」他把我拖到一棵樹旁,伸出手高指著樹上一點,我的視線朝他比的方向望
去。
「咦……蘋果,真難得。」
「你有看過『跟我說愛我』嗎?」張平不著邊際地對我比了句話。
「嗯,挺有名的日劇啊!男主角是個畫家,而且不會……呃……」我略帶歉意地看著
張平,懊惱自己說得太快了。
「嗯,他也是個聾子。」張平不以為意的笑笑「剛剛突然想起故事裡的一段,他們初
相遇時,女主角請他摘蘋果,從此記得了他高大、帥氣的身影。」
我邊微笑邊斜睨著他,打趣的說「怎麼?你也要送我麼?可是這一顆位置那麼高,
你是摘不到的喔!」
他有這份心意我就很高興了,只是,壞心眼一起,我還是忍不住糗了糗他。
沒想到他神秘地對眨我了一下眼,將我人拉到蘋果的正下方。
「手掌攤開,站在這裡!」
我安分地照做了。
他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件亮熀熀的東西,我還來不及看清,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
度將它擲向了蘋果,不到一秒,隨著樹葉刷動的聲音,蘋果已經準確地掉入我掌中。
「真是太神奇了!」我不可置信地搖搖頭,又一次見識到張平的厲害!
他彎下腰從旁邊的草皮上拾起那把利刃,原來是我給他的匕首。
「蘋果,給你。」他將匕首放回口袋,輕輕地朝我比著,臉微微地紅了,
我心裡溢滿難以言喻的幸福,是因為他惦記著我的情緒,還是他體貼的行為,其實是
全部吧!縱使整個人都已陷入名為『張平』的流砂裡,淪落日深,像個女影迷瘋狂追
逐著欽慕的偶像,我無悔,真的無悔!
我倆都沒有說話,沉浸在溫馨的氣氛裡……
突然,兩聲『嘟嘟』從我口袋裡響起。
「又一封簡訊。」
我掏出來,準備按下鍵收信。
「嗯……」張平伸出手制止了我的動作,表情突然變得非常不自然。
「讓我先看好不好,我開始最近覺得這東西挺好玩。」
以為他垂著頭,咬著嘴唇是因為一個大男人卻喜歡這種小東西所造成的忸怩,我不以
為意的遞給了他。
「喏,那你就收吧!」
「嗯。」
他接過去放在掌上觀看。
「是什麼?」
「沒什麼,一封xx百貨特價的廣告。」張平迅速掃視一眼後,將手機遞還給我。
「嗯……那些人也不知從哪裡知道我的手機號碼,真冒名奇妙……啊,提到簡訊,你
還記得在伊豆那封的內容嗎?我都忘記問你了。」垃圾文件,我懶得看,接過放回
了口袋中,
「也是廣告信。」
「嘖,你還真倒楣。」我百無聊賴的打了個呵欠「要不要走了?」
「我想去廁所。」他指了指視線盡頭的小平房。「你等等我。」
「好吧,那我在這裡等你,要快點喔!」
「嗯。」
張平迅速地朝那個方向跑去,跑了十公尺,又停了下來。
他轉過頭對我緩緩比著。
「我真的很喜歡你,跟你在一起,我很快樂。」
「怎麼突然這麼說?」
我是很高興啦……可是……沒必要選在上廁所前對我告白吧?
「就想到啊!」
他聳聳肩,深深地笑了一笑,回過身向前跑去,不久便消失在我眼裡。
五分鐘,十分鐘,半個小時過去了……
張平一直沒有回來。
我心神不寧,毛骨悚然的惡感從腳底竄入全身。
按著性子又等了三分鐘,我終於忍不住衝進廁所,一間一間地拉開門找。
不在,他不在男廁。
心一慌,我跑入隔壁的女廁。
「啊~~~~」
被女人高分貝尖叫聲引來的警察將我從廁所拖了出來。
「你涉嫌性騷擾,跟我回警局一趟。」
無視他氣急敗壞的扣押,我只是結了凍般僵在原地拼命搖頭,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
的驟變。
每一間我都找了啊,張平呢?張平呢!
「張平!!!!!」
我終於忍不住高聲呼喊,但回答我的只有呼嘯而過的冷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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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溺斃 我已溺斃 我已忘記自己是水鬼
這只是秋 蓮已凋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