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常常就是如此，某天醒來，突然覺得眼前一片空白，過往
的一切有如放了一半的電影，才剛進行到一半，所有的過程歷歷在
目，只是沒有一點真實感。
穩定的收入，妻子孩子房子車子都有了，然後呢？
這個世界，突然像是沒燒好的光碟，一片無聲而亂七八糟的光
彩。或者說，像他每天在亂碼似的程式中找 bug一樣，只是他不知
道，這個世界用的是哪種邏輯語言？
程式設計師沒有case的時候，還真是閒的要死。大白天走在街
頭，怪異的感覺害他開始想這些怪異的事。
這是所謂的中年恐慌嗎？最近老是想這些有的沒的……
在廣場晃了一圈，沒什麼人的感覺。大部分人都在上班吧？隨
便看了場電影，吃過午餐，簡直無趣極了。他到底是什麼時候成了
這種連生活情趣都不懂的中年人的呢？
以前偶爾也會和未結婚的妻出門走走的，他們的感情一直平平
淡淡，互敬互重的。妻說他一向溫溫和和的，這種人將來比較會疼
小孩。的確，現在也只有說到孩子，他才會有發自心底的微笑。奇
怪了，是他的情緒被一成不變的生活磨平了嗎？
伸手到口袋拿錢，碰到了一張硬硬的紙，是前天收到的，不知
不覺就在身上放了三天。
對了，他想起來了。他也有所謂年少輕狂過，大喜、大悲，做
著衝動而沒有意義的行為。
是阿……他到底為什麼這麼做呢？
只是在報復嗎？根本就沒有意義……
高一那年，父母離異，十幾年幸福家庭的糖衣瞬間破裂。
一直都沒有發現家裡的氣氛異常，是歸功於他們做戲做得太好
嗎？總之，他像是一下子從天堂掉到地獄，完全無法接受。有生氣
、有沮喪，有更多的不知所措。
原本成績就不是很好的他，這下更是有理由的一口氣墮落。不
用再做表面功夫的父母，見面不是冷戰就是吵架。這個家，包括他
在內，是越來越少人回來了。這期間，和一個高三的學長莫名的熟
了起來，三不五時就往他家裡躲。
似乎沒什麼交集的學長，那時常常來找他、關照他，遇到他不
想回家的時候就帶他回家住，對他來說，算是得到了這團風暴以外
的避風港。離婚協議拖了一年，才終於底定，這時才發現，學長跟
本不是什麼「局外人」。
走著走著，來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面，「夢想寄放」。
這是，父母帶他來過，他也帶他小兒子來過的一間小咖啡館。
邊想著高中的事，就不知不覺走到這來了。那時候，自己曾也用最
珍愛的畫冊，寄放「父母和好」的希望。
這家特別的老店，店如其名，有個「寄放夢想」的傳統。舊式
深長的建築，比起外表看來的空間大很多，加上特殊設計的隔間和
走廊，簡直像個小迷宮，因此，有許多可以藏東西的「好地方」。
將對自己而言有特殊意義的心愛之物，用店裡提供的絲帶紮著，寫
上願望或夢想，自己找個好地點藏起來，就像將無法說出口的夢想
寄放在店裡一樣，祈禱著實現。
點了杯咖啡，找老位子坐下，果然找到當初藏的畫冊。……一
點用都沒有嘛。
翻了翻畫冊，裡面還夾著寫了自己心情和評論的字條。高一之
前，還蒙在鼓裡當他幸福的天之驕子，字裡行間洋溢的天真，現在
看來苦澀不堪。
其實真正把他逼進絕望的死角的，是某次夜裡父母的爭吵，在
他偶然回家，父母也都偶然在家時。
那時父母爭執的，是他的撫育權，可悲的是，他們都不想要他
！那天他聽到了很多事：例如父親一直討厭他的個性和成績太差，
甚至懷疑他是否是親生的。而母親則是這些年外遇不斷，這次離婚
的肇因，是因為母親想認真和外遇對象在一起。
最後他的撫育權歸母親。當協議終於生效，他和母親搬了出來
，然後，他見到母親外遇的對象，那個後來他叫繼父的人，他的「
學長」。
鼻端浮動著咖啡香，一幕幕陳年舊事飛快在腦中翻騰，混亂的
記憶，猶如當年混亂的心情。
讀大學時，二話不說就搬出去住，而且從此不相往來。刻意的
，他不對任何人提起、甚至也不讓自己回想起，只能用一團亂來形
容的這三年。
也許，他是把太多紛亂的情緒跟著埋葬，逼自己不再回想，所
以現在他才成了這樣一個無趣的中年人吧？而在接到這張帖之後，
彷彿開啟了記憶的盒子，亂七八糟從不願回想的記憶無法遏止的湧
上。
學長被以繼父的身份介紹給他時，他腦中只有驚愕、還有無止
境的憤怒。憤怒他隱藏身份蓄意接近自己，更是遷怒這個「引誘」
他母親的「罪魁禍首」。之前建立起來的互信和交心，此時全都像
是諷刺。
之後一年多，他從沒給那兩人好臉色看，在家裡從見面就吵，
到後來大家見面都不說話，心中的憎恨和怒氣持續膨脹，佔據所有
心思，然後考完大學，趁著還沒被趕就一聲不響的搬走了。
我…一直……很恨他。那個溫吞的男人，為什麼母親這麼不計
一切的愛著他呢？
當時就一副文藝青年的樣子，後來好像是寫小說的，一看就是
沒擔當的樣子！果然戀愛中的女人是盲目的嗎？
若說唯一的好處，應該是溫和、勉強說溫柔吧？在我惡劣的態
度下，即使一副受傷的表情，始終溫溫吞吞的笑，始終…是阿…真
的是始終……
那件事，到底是怎麼開始的呢？記不得了。
總之，在某次和母親吵完架，火山爆發餘勢未熄，看見他一臉
為難的表情，頓時怒火中燒、超越理智，然後…然後……我侵犯了
他……。
那樣的關係，一直持續到我脫離那個家為止。
我開始，總是用這種方式折磨他、羞辱他。我總是刻意要他難
受，儘管後來他努力想配合我以減低痛楚。我越來越想看他在我身
下呻吟、流淚，痛苦的呢喃著我的名字。
這種報復的行為，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只是當時的我管不了
，那時我只想要發洩。
彷彿時間的齒輪在停頓了二十多年後，又將我跟他帶回同一條
平行線上，現在的我能立時想起的，竟是他黯啞的呻吟、白晰溫潤
的身體，還有高潮時媚的不可思議的臉龐。
應該還有些什麼的…我探手到檯燈後頭的磚縫裡，摸索出一條
緞帶包起的項鍊，緞帶上寫的是：「希望一切可以重來。」
離家前，我來寄放了這個希望，可是我到底希望什麼東西可以
重來？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這條項鍊，是他還是「學長」時，送
給我的，在他成為「繼父」後仍然沒拿下來。
應該還有些什麼的…我努力的想了又想，除了那個溫吞的笑容
，充斥在生活中的，似乎只有我雞蛋裡挑骨頭的冷嘲熱諷。
做事溫吞、米蟲一個，寫的小說更莫名其妙！
不過，聽說他的書常常佔著暢銷書排行榜的一角，他對工作總
是很認真，即使體力透支還是會爬起來敲鍵盤。
對了，在他還是學長的時候，常聽他哼一首兒歌，後來一起生
活卻不曾再聽到了。咦？似乎有一次發高燒時，恍惚間有聽過，那
是…他在照顧自己嗎？
輕輕悠悠的歌聲，像他這個人，有點溫和的孩子氣。靜靜的側
臉，應該是我最有印象的第三種表情。他每天花很多時間來看書，
在身邊擺上咖啡和零嘴，很奇怪，廚藝不佳的他，泡的一手好咖啡
。
原來，我常常這樣偷偷觀察他，然後再在心裡或口頭上批評的
一文不值。
他有一個小小的壞習慣，不過似乎只有我知道。他會把隨時想
到的靈感，寫成一張張的小紙條，然後在家裡各處找「藏寶點」。
好在我和母親都不打掃的，那些小紙條不會被找到清掉。然後每次
沒靈感了，就開始在家裡尋寶。
兩三年前，因緣際會下重新和父母取得聯繫，沒什麼情感交流
，只是有事時可以聯絡。通訊中從沒有提到過他，因為沒必要嗎？
可是……我想知道嗎？
同在一個屋簷下，我們幾乎沒有好好說過一句話。還記得有次
母親晚回來，我泡泡麵時順手泡了他的份，他那受寵若驚的表情，
結結巴巴的道謝，那時我回了什麼呢？好像是這樣晚上他才有體力
之類惡質的話。現在回想，有些懷念他還是學長時，那些胡扯搞笑
的對話，原來也曾經有過輕鬆愉快的氣氛阿。
曾經覺得他很溫柔，很堅強，也很幽默，不過這些後來都被憤
恨淹沒了。恨意掩蓋了所有美好的過去，所有傾向他的心，所有莫
名的情愫。
其實我也曾經很喜歡學長的，現在終於可以承認了，也許因為
喜歡，所以更難接受那種近乎背叛的行為。所以包裝上憎怒的心，
仍換個藉口偷偷注意著他。
所以早就習慣的蹺家行為，後來反而天天回家面對那張令人生
氣的臉。
所以面對那張以繼父身份帶著歉意的笑臉，就不由得怒火中燒。
所以看著母親新婚妻子的臉龐，沒由來的惡言惡語。
所以下意識的收藏著對他的每一個記憶，卻總是表現出不屑的
表情。
所以看到他對母親的溫柔，嫉妒發狂的強佔了他。
是阿，嫉妒。原來是嫉妒…所以，當他擺出面對家人的臉孔，
我也只能用憤怒壓下不明所以的怨對，壓下所有「家人」不該有的
情緒，用別的理由將他留在身邊。
伸手拿出口袋中的那張紙，白紙黑字顯的怵目驚心，我又到櫃
臺拿了小緞帶把它包裝了起來，連同那串項鍊，在我還沒意識到時
，寫下了「願來生再聚」。
現在才發現，這是名為愛情的感情，是不是太晚了？
將手中的東西藏好，告別式快開始了。至少去見你最後一面
，告訴你，這是我一生、唯一一次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