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誅妖三 謀皮
楔
珠海千羽。
遠在遙遠的南橫山脈之外，橫隔著一片巨大的汪洋，在日麗如春的珠海上空，是裂錦一樣的雲帛。
在這片綿延千里、如同白錦的雲朵上方，經常會有七彩各色的羽毛順著風勢，從遙遠的上空飄落下來，帶著柔軟而馥郁的香氣，落到起伏的海面上。
在陽光的照耀下，這些羽毛閃爍著凡間所沒有的色彩與光芒，遠遠的從岸邊看過去，會讓人恍惚間以為是漂浮在海面上的珍貴珠寶。
珠海，海上生珠，海上成寶。
誰也不知道這片海洋裡有多少片羽毛，也許成千上萬，誰也不知道這些羽毛會不會腐化，因為數千年來，這片海洋都閃爍這這樣華麗的光輝，彷彿仙境。
這些羽毛從哪裡來？
雲朵裡不會生出羽毛來。
這些羽毛並非來自於雲朵，而是經由層層的雲朵從更高的天空裡落下，這些羽毛，來自於珠海千羽樓。
珠海千羽樓，是妖界鳥族的本營。
這個世界上的鳥禽沒有百種，也有千種，這些鳥禽千年修行修化妖身，成為了力量強大的妖，聚集在珠海上空幾百里的千羽樓裡，隱隱約約有著統御南方妖族的氣勢。
可是，珠海千羽樓沒有王。
不像天上界極樂宮有雪無垠、西域修羅獄有修羅王、東海水晶宮有龍主，珠海千羽樓，卻沒有一個金口玉言的王。
千羽樓高高的建築在雲層之上，違反所有自然的邏輯與原理，用奇異的材質在每一片雲朵之間連接出拱型華麗的渡橋，幾乎整個天空裡，都是千羽樓高聳的樓閣，在燦爛的陽光裡，卻沒有絲毫的光芒從那些樓閣反射出來，因為這些樓閣是純然的黑色，不管什麼光線照在上面，都會被無聲的吸納。
但是雖然是黑色，也不讓人覺得沈悶厚重。
因為無數的七彩光芒從那些窗洞和門廊裡面透出來，環繞著那些美貌而不朽的妖，飛散的羽絮如暮春的落花，把艷麗的光芒帶來這個凡間，飛出樓閣、透過雲層、降臨凡世。
珠海千羽樓只有七個真主。
鳳凰、神鳥、白鶴、海鷗、夜鶯、隼鷹、鸚鵡七個真主，聯合統領著所有的鳥族。
七個真主的統治之下，珠海千羽樓數千年以來，從來沒有出過一點亂子，高高在上的珠海千羽樓，彷彿遠遠的避開汙穢而血腥的塵世，這裡沒有殺戮、沒有爭奪、沒有憎恨，也沒有嫉妒。
珠海千羽樓光亮的階梯，只染過一次鮮血。
數千年來，只有一次，芬芳的妖血沿著烏黑的階梯往下流，染紅了潔白的雲朵，再向下落去，穿透雲朵，化做血雨，灑在波濤洶湧的汪洋上。
寧楚楚從來沒有受過這麼重的傷。
他在受到幾乎致命一擊的時候，他就當機立斷扭轉身體，雙臂瞬間變成巨大的翅膀，來不及化形完成，就已經卷向雲朵一角的一個燈形吊飾，這個燈形吊飾是只有珠海千羽樓的才有的裝置，裡面聚集了強大的妖力，可以在碰觸的瞬間就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而不需要耗費自己的妖力。
在重傷的狀況下，任何一點妖力都是彌足珍貴的資源，不應該輕易消耗，因此選擇使用這個裝置，是逃亡最好的辦法，如果沒有辦法即時逃離，恐怕他就要葬身在這裡了。
因此，他幾乎是不要命的撞向那個裝置，後面的追兵緊緊追著，而裝置的妖力已經作用，他瞬間沈入七彩的漩渦裡面，漩渦拉扯著他，把他遠遠的，送到這個世界的另外一個角落。
「寧楚楚！」
在腦海邊緣悽厲的被漩渦遠遠扯去的，是索命的呼喚。
是雪。
掙扎著睜開眼睛的時候，寧楚楚腦中第一個意識到的是冰冷的雪。
這麼冰冷、這麼柔軟、柔軟得像千羽樓的雲朵，卻沒有南方四季如春的溫暖。
他身上溫熱的鮮血滴在雪地上，把雪溶化成水，血和雪水混合在一起，顯得特別怵目驚心。
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去感覺了。
光是維持著呼吸，光是預想著任何求生的可能，都已經讓他筋疲力竭。
現在不是為自己的傷勢煩惱的時候。
遭受到第一次攻擊開始，該想的就不是自己的傷勢，而是可以躲到哪裡，才能避開接踵而來的追擊。
哪裡，才是安全的地方。
躲到哪裡，才能保住他這條卑微的性命。
「咳、唔……」寧楚楚把口中的血沫咳出來，試圖把身體撐起來，只有站起來了，他才能夠繼續逃。
哪裡都好。
幸好，他們不知道他的妖印在哪裡。
左手無意識的用一種保護的姿勢，按在自己的臍下二吋，他的妖印所在的位置。
幸好，他的妖印長在這樣隱密的地方，如果他的妖印是在額頭、頸後或是胸膛那種顯眼的地方，恐怕今天，就沒有活著逃出千羽樓的機會了。
雪地鬆軟，比在平常堅硬的地板上面更難起身，但是寧楚楚憑著堅強的求生意志，還是緩緩的站了起來。
這裡是哪裡，他沒有概念。
但是想要活，就得走。不停的走，走到天涯海角，走到誰也找不到他。
可是才邁出一步，寧楚楚就停下來了，他的左手在虛空中一抓一握，一把長弓就猛然自空氣當中顯影，他的這把弓好長，若是立起來，恐怕有一個人高，可是他橫著拿住，往後面揮出去，一道空氣裡面看不見的力量狠狠的撞上這把長弓，寧楚楚左手劇震，虛弱的身體再也抵抗不住，不但長弓重新消失，連他本身都被往後面震飛了十步遠，重重落在地上！
「寧楚楚，你能逃到哪裡？」
慵懶的、嬌柔的嗓音，從一個女孩子模樣的妖口中吐出來。
這個女孩子不是單獨出現的，她的身後還帶著八個妖，兩兩成排，全都殺氣騰騰。
這個女孩子棕褐色的頭髮上閃現淡淡的妖光，絢爛的金色隱隱約約好像是一個華麗的頭冠，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妖，她是珠海千羽樓七個真主當中，位份最高的鳳凰真主。
即使身上散發著強烈的鬥氣，這個小女孩好像現在反而不急著殺他了。寧楚楚的傷勢他們都看在眼裡，也知道即使延遲幾個時辰，寧楚楚都沒有辦法跟他們一鬥。
「識相的，自己就在這裡了結自己，我還不想髒了我的手。」
鳳凰真主高高在上，如同睨視螻蟻一般，可是她高傲的目光裡，深深埋藏著不想要被其他人發現的恐懼與堤防。
明明寧楚楚已經奄奄一息，她沒有必要堤防，也不需要在意。
「做都已經做了、還說不想髒了妳的手嗎？」
寧楚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重新把自己從鬆軟雪地裡面撐起來，他的眼神肅穆，不像是憤怒，但也沒有認命。
他本來就不是性情激烈的人，而鳳凰真主、甚至整個珠海千羽樓對他動手，雖然聽起來不可思議，可是仔細一想，其實這一切的發生，都不應該在意料之外。
「你們容不得精衛鳥屬的妖，害怕自己因此被毀滅，這麼多代以來，你們殺死的精衛鳥，也不只我一個吧？都已經殺了那麼多精衛鳥，還怕髒了妳的手麼？」
「你不一樣。」
鳳凰真主的臉色陰暗，冷冷朝他走來，這些事情在千羽樓都不是秘密，唯一被阻絕在真相之外的，就只有寧楚楚一個，還有歷代以來的，每一隻精衛鳥。
「這麼多代以來，只有你，發現了這個事實，只有你，不是從小就由真主撫養，也只有你，真正需要我們這樣對你動手。」
過往的黑暗被陽光掩蓋，在高高在上的千羽樓裡，很多秘密，被深深的埋藏在玄黑色的高塔裡，不該攤出來，也不能攤出來。
「不該說出來的事情，就必須讓它永遠成為秘密。過去的精衛鳥，都在還沒修化人形的時候就被帶回來，由真主撫養，日復一日，使用特殊的飲食弱化他們的妖力，讓他們永遠沒有足夠的力量可以使用『精衛填海』這個足以毀滅千羽樓的招數，可是你不一樣，只有你，已經得到了足夠的力量才被我們的使者帶回千羽樓。」
「即使如此，只要你們不說，這些秘密，終究還會是秘密──只要你們不試圖壓抑我，我不會發現這個秘密，只要你們什麼也不做，難道我會起疑心去探究你們為什麼會想壓制我？」
寧楚楚喘著氣，他的氣息短促，是因為重傷的緣故：「『精衛填海』這個精衛一族才會的妖術，可以埋葬整個千羽樓，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威脅千羽樓存在的妖術──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你們追殺我，我有什麼動機去毀滅千羽樓？」
「我們都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鳳凰真主的眼神裡並沒有包含任何仇怨，她跟寧楚楚從來沒有過節，只是殺死寧楚楚是為了守護千羽樓，必須要完成的事情。
作為帶領千羽樓的七位真主，他們已經決議，為了守護千羽樓的存續，寧楚楚必須死，也只能死！
「為了千羽樓，我們已經埋葬了無數個精衛鳥族的妖，不差你一個，你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這個時候空間發生了變化，下著大雪的森林裡突然間扭曲了一下，三個穿著黑色流羽衣的千羽樓使者來到了這裡。在千羽樓裡這樣統一的服制只有真主的親信可以擁有，每一位真主的親信服色都不一樣，黑色流羽衣表示他們並不是鳳凰真主手下的親信，而是來自於夜鶯真主。
他們的臉掩蓋在黑帽裡，只露出三對晶瑩的眼珠。
「鳳凰真主。」
為首的那個聲音低沈，在兜帽裡面被吸去了一半的聲音，因此聽起來有點遙遠：「夜鶯真主有令。」
聽到是來自夜鶯真主的命令，寧楚楚的眼裡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夜鶯真主在他被帶回千羽樓以後，一直對他如兄如父，如果說千羽樓裡他還對誰有感情，那自然非夜鶯真主莫屬。
可是殺死他以絕後患的決定，是來自於七位真主共同的決議，也就是說，夜鶯真主無法反對，甚至根本沒有試圖反對。
現在，夜鶯真主的命令來了，難道夜鶯真主改變主意，終究無法捨下對他的感情？
鳳凰真主眉頭一皺，自己正在進行的事情被人橫生枝節干涉，讓她滿臉不悅：「夜鶯有什麼話說？就算是夜鶯，也無權命令我，何況這已經是大家決定了的事情。」
夜鶯真主和寧楚楚關係親密是千羽樓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在決定誅殺寧楚楚的時候，也只有夜鶯真主表現出猶豫的態度，鳳凰真主眼見是夜鶯使者攔在自己眼前，擔憂不知是否夜鶯真主變卦，因此不太樂意讓夜鶯使者說出來意。
那個夜鶯真主的使者雖然代表夜鶯真主，但畢竟不是夜鶯真主本尊，對鳳凰真主還是畢恭畢敬，有問有答：「鳳凰真主放心，夜鶯真主並非要違逆所有真主們一起決定的事情。」
「哼，那他有什麼事，等我殺了寧楚楚以後再來提。」
鳳凰真主氣燄高張，對她而言，既然都已經跟寧楚楚撕破臉了，就絕不能晚一刻殺死他，以免留下後患，威脅到整個千羽樓的生存。
她的手才剛剛揚起，夜鶯真主的使者就搶先一步留話：「請您留手！夜鶯真主要留寧楚楚的性命！」
鳳凰真主手指上面火金色的液態長鞭本來差點就要抽到寧楚楚身上，因著夜鶯真主的使者這麼叫喊，她眉頭一皺，手指勾動，狠狠的把鞭子轉向，抽在那個使者的腳邊一寸！
「殺死寧楚楚是我們共同決定的，怎麼能是夜鶯說了算！」雖然畢竟緩下了攻擊，但夜鶯真主的這個指示卻顯然觸怒了鳳凰真主。
那個使者彎腰道：「要維持千羽樓的存續，避免『精衛填海』現世，並非只有殺了寧楚楚一途。只要寧楚楚不能使用『精衛填海』之術，千羽樓就可以保住安全了。」
「寧楚楚並非從小被壓抑住妖力，怎麼能讓他喪失使用『精衛填海』的能力？」鳳凰真主質疑。
這次那個使者轉向倒在地上的寧楚楚。
「夜鶯真主有令，倘若你自毀雙翅，能饒你一條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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