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第二章
「瑀公子,你……想活?」
對著奄奄一息的瑀公子問出這一句話的時候,雪無垠已經忘記自己很多很多年以前,也問過生死一線的寧楚楚同樣一句話。
可是照現在的狀況看起來,瑀公子不是想活,而是想死才對。
百鬼夜行,鬼有百種,怪有千種。
由怨魂的惡念與人性的醜惡聚集而成的鬼怪,每一隻都有不同的外型,他們唯一相同的地方,在於他們都很餓。
夢夏被瑀公子的結界保護住,但是光是身在百鬼夜行的中間就讓他怕得要死,這幅煉獄般的景象,已經把他嚇昏了過去。
上官豔身周只剩下微弱的咒界,勉強支持著保護她不被那些飢餓的餓鬼吃掉,但是隨著每一次那些餓鬼對咒界的攻擊,咒界的力量就削弱一分。
她沒有更多咒力了。
面對著百鬼夜行,即使是像她這樣已經誅妖成仙的誅妖師都獨木難支,眼看著,竟然是逐漸接近的死亡,鋪展在她的眼前,就是這一幅煉獄般的入口。
瑀公子也倒了下來。
他身上總是一塵不染的白衣現在已經染滿了從他自己身上流出來的鮮血,他本來就因為幫助雪無垠轉生而大損元氣,到了幾乎要現出原形的地步,雖然經過了休息,但是一天的休息哪裡足夠?只不過撐著這副外強中乾的身體趕來,怎麼可能應付得了百鬼之亂?
他應付不了,所以是站在他身邊的雪無垠給他擋著。
雪無垠是四大妖主之一,百鬼之亂放出來的鬼怪,自然不會是他的對手。
只是這源源不絕的陰氣,究竟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他支撐個一天不是難事,可是他總不能在這裡站上七天、站上一個月吧?這是個棘手的問題,雪無垠反射性把視線投到瑀公子身上,習慣了瑀公子不管什麼事情都能想出方法來,竟然在遇到問題的時候,會反射性想要找瑀公子尋求答案。
可是,瑀公子還能想嗎?
雪無垠嘆氣,瑀公子都已經半昏半醒了,還能想嗎?祈禱他不要就這麼丟了那條小命還差不多。
不過,鬧得這麼大,總會有誅妖師來的吧?
雖然一個誅妖師不濟事,可是當年的百鬼之亂也是誅妖師聯盟平定的,誅妖師這種東西,單打獨鬥不足以讓他放在眼裡,可若是一群誅妖師,就是連他也必須小心堤防的集團了。
「瑀公子?」
試探性的叫喚,想要確認瑀公子的狀態,而也如願聽見瑀公子氣若游絲的回答。
「……誅妖師很快就會來了,宮主,你──」
「誅妖師來了以後,本宮主就走了。」
雪無垠搶在瑀公子說出任何可能動搖他的話以前,先聲奪人。
說出來的話,自然是不能收回的。
所以只要他搶先一步說出來,就算反悔了,也不能改變主意。
這樣是最好的。
雪無垠很清楚,他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可以這麼篤定,可是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如果繼續跟著瑀公子,肯定不會發生什麼好事情。
他有他的仇恨,他有他的部屬,他有他該盡的責任,而不該留在他生命裡面的東西,就算已經闖了進來,還是應該撤徹底底的抹去。
「……是嗎?也好。」
瑀公子的臉上有沒有黯然的神色,他看不出來。
就算有,他也不能讓那點黯然留在自己的心上。
「你就好好的睡一覺吧。」
雪無垠伸手,全無預警的就把手指點在瑀公子的額頭上,妖力作用之下,本來就已經幾乎耗盡所有咒力的瑀公子根本無暇反抗,直接被放倒,昏迷過去。
對於百鬼之亂,雪無垠知道這不是自己的責任。
甚至瑀公子的死活,都不該是自己的責任。
可是看到瑀公子失去意識的臉龐,雖然知道自己可以不管,雪無垠還是一手撈起了瑀公子,引動妖力,飛快的出現在夢夏身邊,把夢夏一起給撈了。
夢夏還來不及尖叫以前,眼前的景色迅速變換,他們三個已經回到了函水縣城裡的客棧。
當初離開客棧的時候沒有退房,此刻當然也不需要重新訂房,雪無垠一進房間,就鬆手任由夢夏摔在地上,差點沒把那小屁股摔成兩半,夢夏齜牙咧嘴,可是瑀公子昏迷著,沒了瑀公子撐腰,夢夏吱也不敢吱一聲。
至於瑀公子,沒有被雪無垠直接摔在地上。
雪無垠知道他身上帶傷,把他放到床上的時候就放輕了力度,也順便確認了傷勢,知道這些傷勢並非致命的程度,因此就不必掛心了。
這是他留在這裡的最後一個任務。
已經把瑀公子送回了這裡,接下來,就是各奔東西了。
雪無垠的腳步沒有在床邊停留很久,他只跟夢夏說了一句「好生照顧你家公子」,也不道別,也不客套,立刻就走出了房間。
是的,他是用走的。
不是使用妖族或誅妖師慣常移動的移形換位之術,也不是用其他什麼方法,他就像是所有的人類一樣,移動著雙腳,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因為他需要一點思考的空間。
也需要一點時間,來沈澱自己躁亂的心緒。
是百鬼之亂吧?
一定是因為百鬼之亂,才讓他覺得渾身焦慮,幾乎要維持不住冰冷的臉色而皺起了眉毛。
可是百鬼之亂,為什麼能讓他這樣焦慮?
有礙觀瞻沒錯,醜惡發臭沒錯,雖然他眼光挑剔,但他不致於為了這樣,就弄得自己心思雜亂的吧?
他好像想著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思緒,外力就更不用說了,像個人類一樣用雙足行走,雖然是在人擠人的大街上,他還是不想要引動妖力、使用移形換位之術。
人類,就是這樣走著的吧。
不管是山、是河、是城、是荒野,都是這樣,移動著雙足,緩緩的,看著身邊如雲流散的風景。
活了一千年,那麼多風流雲散,有些雪無垠早忘了,就算還記得,也該只有記憶裡的殘影。
如果這樣,那麼莫永樂帶給他的屈辱、憤怒、傷心、憎恨,在很久很久以後,難道也可以忘記?
如果這樣,那麼很快,也許他就會忘記是誰護他轉生,是誰……
意識到自己想到有關瑀公子的事情,彷彿連自己都被思緒所驚嚇,雪無垠乍然停步。
而他停步的瞬間,敏銳的感知感覺到妖氣的流動,不該在這種地方出現的妖氣扯動他的心弦,現在他已經是完全狀態,不是虛弱的妖魂,所以他轉身,凝神,雙手一揮,妖力應他心念而起,一堵巨大的冰牆就朝兩邊和上方延伸開來,切割開自己和來自敵人的威脅。
「啊喲!」
「要死啦!作死啦!」
街上的平民攤販哪裡看過這樣的陣仗?這種接近縣道中央的城鎮,一向少有妖魔出現,頂多就是鬼魂作祟,誰看過這樣一個貨真價實的妖怪?
就算看過,恐怕也沒看過雪無垠這個級別的!
那堵冰牆橫向切開街道,撞翻了很多攤子,那些小販也顧不上攤子,顧著逃命要緊。
而他們逃不逃命,對雪無垠來說,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因為他已經看見被阻隔在冰牆另一端的人影了。
全身散發著沙金光芒,籠罩在燦爛的陽光裡,像是神一樣,全身充滿著男性魅力、剛強、雄壯的身影。
彷彿每踏一步,大地都會因此震動。
「修羅王,沒想到你也找來了。」
雪無垠不怕他,冷冷把手掌朝前平放,把剛才設立的冰牆又吸回自己的手掌心裡。
面對修羅王,這樣的防禦沒有必要。
旁邊的平民該逃的逃了、該避難的避難去了,整條大街頓時從人聲鼎沸,轉變為空蕩蕩的樣子。
「雪無垠,你沒死,本王很高興。」
修羅王嗓音低沈,聲音裡有沙漠裡迴旋的風聲,他的雙眼緊緊鎖著雪無垠的眼睛,像是盯著一塊到手的肥肉。
早在極樂宮還沒有破的時候,修羅王就覬覦著雪無垠的美色,為著想要收了雪無垠,修羅王不只一次帶著狼族攻打極樂宮。他三番兩次的來,雪無垠就三番兩次的把修羅王打回西域去,有時候甚至連面都沒露,就讓寧楚楚出去打發了修羅王。
這次見面,雪無垠也沒有把修羅王放在眼裡。
「本宮主有本宮主的事情,失陪了。」
他只踩了一步要轉身,修羅王那邊的氣勢就突然暴漲起來,眨眼以前的瞬間,修羅王已經攔到雪無垠的面前,驕傲張狂的笑容揚起,挑釁道:「極樂宮主沒了極樂宮的結界,就不敢與本王面對面了嗎?你也不過如此而已!」
這句話挑戰了雪無垠的自尊,而挑戰了雪無垠自尊的事情,就算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雪無垠也不會輕易放過。
「極樂宮是本宮主一手建成的,結界自然也是本宮主設下的,不管是結界還是面對面決鬥,都是本宮主的實力,你連極樂宮的結界都破不了,難道赤手空拳跟我打鬥就能佔得了上風?想要真贏本宮主,修羅王恐怕要回去西域好好加強你的『黃金流霧』了。」
雖然話語裡沒有一點善意,但是修羅王就愛他這一點。修羅王是什麼身分?早就厭倦了唯命是從的乖順人兒,只有雪無垠這樣的驕傲和強大,才足以讓他起了征服之心,才足以讓他魂牽夢縈。
所以他對雪無垠,表現出意料之外的大度。
「你沒有來過修羅獄,怎麼知道我的『黃金流霧』擋不擋得住你?如果你想要證明本王不如你,至少也得拿出證據來,現在本王誠心相邀你往修羅獄一聚,不正是給你一個機會,你怎麼反而不敢了?」
他這話半禮半激,只要雪無垠禁不起激,他就有了八成的把握。從前雪無垠跟他只有交手的時候會接觸,沒有機會可以說上這麼多話,現在修羅王反而覺得,能夠像現在這樣說上話,才是自己的機會。
不錯,他是有雪無晴,他還有寧楚楚,可是透過威脅,那是下下之策,只有在無計可施的時候,才能翻出來作為王牌。
想要不著痕跡的達到自己的目的,只有言語的接觸,才能夠尋找到突破口,進而攻陷這個千年不化的冰山美人。
雪無垠雖然驕傲,但是比修羅王想像中還沈得住氣。
他唇角揚起嘲諷的弧度,斜眼看修羅王:「你未免把本宮主想得太淺薄了,極樂宮大仇未報,本宮主沒有時間耗在這裡與你爭長短。與其把力氣浪費在這裡,修羅王不如想想看你的『黃金流霧』夠不夠強吧,月牙城道上已經起了百鬼之亂,修羅王,你以為百鬼之亂不會燒到你修羅獄的門檻?」
百鬼之道的規模,讓瑀公子跟上官豔都倒下了,上官豔可是誅妖成仙的人,雪無垠估計著,除非逍遙侯親自率領誅妖師聯盟去到月牙城道,否則恐怕沒有人可以壓制住百鬼之亂。
如果月牙城道的百鬼之亂無法壓制,時日漸久,這些鬼怪會從月牙城道往外擴散,滲入人間,為禍城鎮,範圍擴散得越廣,想要收拾就越加不易,何況百鬼之亂本來就是違反天道的咒,如果放任不管,恐怕影響人間三界平衡,會留下其他禍根,其他想都想不到的禍根。
妖族是不怕百鬼之亂的,可是誰也不能肯定,明天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
修羅王不怕。
「百鬼之亂,不就是不成氣候的下三濫咒術,本王統治西域數千年,還怕這樣不成氣候的東西麼?」
修羅王雖然並非輕視百鬼之亂,但也不覺得這比活捉雪無垠還要重要,眼前可是明白擺放著一個大好機會:難得雪無垠孤身一人、又有把柄落在他手上,這時候不趁機收了他,要等下次,還想等一千年麼?
「雪無垠,你這麼看重百鬼之亂,難道百鬼之亂跟極樂宮破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也不是你能管的事情。」
雪無垠不願跟修羅王多扯上關係,今日就算要動手,他也會甩脫修羅王,他必須先與寧楚楚會合,得到極樂宮殘部的支援,才能開始進行他的復仇。
修羅王感興趣的笑了。
「……不是本王能管的事情?本王就算管上了,你能拒絕嗎?」
優越感從修羅王野性俊美的臉龐上面散發出來,像是燦爛的驕陽:「如果你知道本王手上有什麼東西,你還能這麼目中無人的跟本王說話?」
他的語氣裡有什麼觸動了雪無垠敏感的神經,讓雪無垠直覺上判定修羅王真的掌握了什麼,寒光從他眼中閃現,流轉到修羅王帶笑的臉上:「怎麼?」
「你若肯跟本王回修羅獄,本王就告訴你。」
雪無垠嗤了一聲:「你若想騙我,省省吧。」
「你也不覺得本王在騙你,你可別虛張聲勢。」修羅王露出彷彿洞察了雪無垠內心的神色,勢在必得:「你如果想要無視我離開這裡,可以,只要你能打得贏我。」
「哼,我怕了你嗎?」
雪無垠動手比翻臉還快,連協議都還沒有達成,他就已經搶得先機從雙手的手掌當中釋放出妖氣,凌厲的妖氣帶著北國的凜冽,在離開雙手的瞬間就凝結成堅冰,膨脹成巨大的雪箭,飛快的朝修羅王射去!
勢在必得的笑容凝結在修羅王臉上,他沒想到雪無垠竟然說動手就動手。
雪箭,已經來到他的面門,穿透了他的身體!
「!」
雪無垠卻沒有因為自己的攻擊得手而放鬆,反而他的神色更加凝重,帶著前所未見的緊繃,因為他感覺到自己的攻擊並沒有穿透實體,也就是沒有達成效果。
修羅王可以避開這樣的攻擊,並非不在他的預料之內。修羅王是什麼樣的人物,他很清楚。
即使是自己,都不可能在一招之內解決修羅王。
猛然回頭的瞬間,落入自己眼簾裡的是無數巨大鐮刀一般的金黃色妖氣,帶著逼人的氣勢,從天上,往自己落下來。
雪無垠沒有猶豫,也沒有時間讓他多想,反射動作就是退,退後的同時,自己的雙手也已經張開,一朵巨大的雪色白蓮從他的足下開展,這朵蓮花是冰雪凝成,在那些鐮刀落在他頭上的時候,竟然像是撞在堅硬的鋼鐵上面,在半空中就被用力彈開。
每彈開一把金黃色的鐮刀,那朵冰雪蓮花就落下一片花瓣,每一片花瓣從蓮花的本體脫落下來,就化成尖銳的刀刃,旋轉著往修羅王呼嘯而去。
蓮花好像有開不完的花瓣。
天上好像也有落不完的鐮刀。
修羅王渾身上下金黃色的紋路發燙,深綠色的眼睛裡煮沸著沙金色的光芒:「還沒完!」
除了從天上落下來的無數把鐮刀,修羅王的右手橫揮,一把金色半月形的巨大彎刀,就如同是他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一樣,從手腕處延伸出去。
這把刀燃燒著金黃色的流沙,揮動的時候光影錯亂,帶著騰騰的殺氣,往雪無垠揮去!
本來雪無垠的冰雪蓮花釋放出來的咒界,應該可以擋住修羅王這樣一擊。
可是在那把月牙刀砍上咒界的時候,雪無垠聽見的不是鋼鐵相交的聲音,而是脆冰的碎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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